他们说了些什么,陷入昏迷后我全然不记得了,一觉醒来,我甚至忘却了昨日自己是怎么睡下的,想破脑壳,终才忆起了一点影子。
昨日,好像是他将我抱到床上,给我遮完被子才离开的。
我这个脑子啊,真是越来越不顶用了……
用过了早膳,芙蓉给我寻的宫中好手宋大人按时来了若水殿,先是教我选材质,后又细心教导我做盏的手法,以及镶嵌宝石与雕刻花草的窍门。
宋大人果不愧是魔界手艺最好的师傅,只同我说了一通,我便如醍醐灌顶般开了窍,一上手便将一只白玉盏给顺利做出来了。
彼时那宋大人捋着花白胡须笑吟吟的点头道:“不错不错啊,一点就通,花判当真天资聪慧,聪颖过人啊。”
我轻轻摩挲着那只白玉杯的杯身,准备着手打磨,受宠若惊的谦虚道:“宋大人谬赞了,是大人教的好,这茶盏我一上手就觉得十分顺畅,几道工序在脑中条理清晰,所做的每一步都如提前经人提醒了一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皆是明了,就像,不是第一次做一样。若无宋大人悉心教导,于我这个笨蛋来说,就算是学十天半个月,我也不大可能学会。”
宋大人颔首感慨道:“哎,花判这股子聪明劲,真是让老头子我喜欢的很啊。不过,看着此时的花判,老头子我又不觉想起了我之前的那位小徒。”
我端着茶盏抬眸看他,好奇道:“嗯?大人有徒儿了?”
宋大人缓缓道:“虽无名义上的师徒关系,但好歹,她也喊了我一两年的师父。”
我甚是不解的抬手托下巴,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他见我一脸期待,便续道:“我那个徒儿,是个小笨蛋,当年我一心想要守住祖传的工艺手法,就打算收个聪明伶俐的徒儿继承衣钵,可奈何我那个徒儿天资愚笨,根本不是学这个的料,她连瓷玉都不分,你说,我敢收她么?咱们这一行啊,吃的乃是手艺活,最忌讳自家的秘法传到他人手中,为他人所用。于是啊,我就拒绝了她,没想到她竟然性子执拗的缠了我这个老头三个月,日日师父长师父短,喊得我的心啊,都快化了。后来,我见她当真有心要学,就打算勉强教她些容易的,不收为徒弟,也不传授深奥的烧制之法,只当是教她玩玩。她光是学制盏,就学了半年,半年之后,她又想继续学,我这个老人家心软,看她着实惹人疼爱,便应了下来。她那一生啊,我从未承认过她是我徒弟,可实则,在老夫我的心中,她早就比我的徒弟,还亲了。哦对了,她之后做了一套顶漂亮的盏赠给自己的心上人,送之前,她拿给我看了一眼,哎,那一眼,当真是心疼坏了老夫。”
我似懂非懂的问道:“为何心疼?因为太美了,太耗费精力了么?”
宋大人摇头,无奈笑笑,捋着胡子道:“因为那料子,皆非凡品,有几样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才寻到的,不管是点缀还是雕刻,都做到了精细的不能再精细之地步,而我也知道,以我那徒儿的本事,原是做不出那样精致的盏……可怜我那徒儿一片痴心,她的心上人并不知……”
“那,您徒儿,现在还在魔界么?”
他沧桑道:“不在了,不在了……”
我低低试探:“她,离开魔界了么?”
宋大人收着工具道:“她啊,后来陨落了。”
“陨落?”
“是啊,当年她的心上人遭了难,她二话没说便上去替他心上人受难,那烈烈戾火焚的她啊,尸骨无存呐!”
“尸骨无存?”听他说这话,我有种全身发冷的感觉,下意识的搓了搓胳膊,我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宋大人,如仙不该提起这些,引得大人您伤心了。”
宋大人摆摆手,苦笑道:“无事无事,罢了,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也该释怀了。她最后落得那个凄惨下场,终究也是自己的选择。她命中有那一劫,乃是上天注定啊。”
为了心上人而死,她做这个选择,诚然是爱极了自己的心上人。那姑娘,比我有勇气多了。
“来来,咱们继续,等会儿啊,我再教你在盏上绘图案,你喜欢什么,可先在纸上描一描,等会儿好入色。”
我收回神思:“唔好的,我先去拿画笔。”
宋大人捋着胡子颔首,“好。”
取了画笔颜料,宋大人亲自教我在盏上调色绘画,一朵朵红梅翩然绽放于枝头,白玉染雪,纷纷扬扬,正是一派寒冬艳雪旖旎之景。
一只杯盏做好,正是正午时分,本想留宋大人在若水殿用午膳的,可他老人家却再三推诿,言家中尚有小童在等待,不可不回。看他老人家的确是急着要回去,我也没有强人所难,只好将老人家送出若水殿,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一条长长的玉石宫道那头。
“大人,您该服药了。”芙蓉女官呈了一碗汤药送过来,我抬袖稍稍将汤药推远些,掂着那只白玉杯盏自我欣赏道:“虽不如那只琉璃盏贵重,但好歹不负阿阙所望,能瞧出来这是茶盏。料子也是上等玉,可这样赠给阿阙,堪堪是太丢人了。芙蓉,你可晓得在咱们若水殿,有什么稀世难寻,可以拿过来一用的玉料?”
芙蓉摇头道:“这个……下官也不晓得,若水殿中的玉料虽都是稀世难寻的,但若送给君上,他该都不会喜欢,毕竟君上乃是一界之主,看过的珍物数不胜数,且君上他最看重的是心意,并非是料子多珍贵。下官觉得啊,只要大人您用心了,不管做成什么样,君上都一定会喜欢。”
“是么?可是,总得送他一个符合身份的吧,毕竟他堂堂魔君,若是拿着一盏次玉把玩,岂不是太有失身份了。”玉盏放回桌子上,我瞥了一眼芙蓉女官手中的汤药,又苦叹了一声,“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芙蓉,我觉得近日身体好多了,这汤药可不可以停一停。”
芙蓉摇头,一口拒绝道:“常穆大人说了,大人的药啊,还要吃个四五天,到时候他再来给你诊脉,若是那时大人你的身子一切尚好,那就可以暂时停药了。若是大人身子内的真气依旧在乱,那这药,就得再吃一个月。”
“还要再吃一个月啊。”我扶着脑袋死心了,喃喃嘀咕道:“怕是我这辈子,都没喝过如此多的汤药,造孽啊,造孽!”
发牢骚是一回事,但是喝不喝又是一回事,若我胆敢不喝,这位芙蓉姑娘指不定又要用什么法子来治我呢。
一碗汤药灌下后,午饭的兴致也被打消了大半,下午我如往常一般去缠着云川学笛子,今日学的,是他自己谱的闲曲,曲子指法繁琐,但是吹起来却是顶好听的,我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将曲子给学会了个一二,勉勉强强,断断续续可从头吹到尾。
“虽是不连贯,但听起来是用心了,到这程度,已是甚好。”
我收了笛子握在手中,开心的看着他:“你这是在夸我么?我其实挺笨的,我也晓得自己吹得难听,你这话多半是说出来鼓励我的,可我就是很开心,能被你这位魔君亲口夸赞,我觉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
“你便,如此想得本座夸赞?”他拂袖坐下身,袖角扫去桌案上的浮尘,抬起纤纤长指撩拨一弦琴。
清灵的琴音漫漫游弋于空荡的临渊殿,少风拂动一帘暗青色,似云海翻滚,浩浩汤汤。
我在他的琴案前席地坐下,手中笛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掌心,凑上前去厚着脸皮道:“今日不想听音乐的什么理论知识了,今日,我想听关于你的事情。”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勾唇从容道:“想听我的事情?”
我点头,抱膝道:“小时候我和轩越师兄与小师兄的关系最好,轩越师兄那时候总给我讲魔界的历史,其中有你平定九大部族,还有灭三门的故事,还讲到当年你一人提剑闯去了妖族,将那妖族上君给打残了,以至于妖君和你断绝往来三百年。对了,还有昔日你与那九重天的子梨上神比打架,听说子梨上神与你约好,谁输了谁就要去人间的青楼出卖色相三个月,最后是谁赢了来着?这个故事我没有听完,不如你和我说说,当年是你们谁倒霉去了青楼卖艺了?”
他指尖挑抹的动作变得行云流水,曲调欢快了起来,淡淡笑道:“你觉得,我会去青楼卖艺么?”
我张口要说不会来着,但一想到与云川的初见,我就不觉又闭住了嘴,“这个嘛,倒真是说不准,虽说你不记得了,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告诉你真相的……你我初见时,其实你就是在冥界的花楼子里做琴师,当时弹了什么曲子我已经不记得了,可……咳,我也晓得这个出卖色相与卖艺多少还是有些差距的,当然你一界之主,又是身份比较高贵的魔君,所以我想,你去青楼卖色,这定是半点可能都没有的……”
他指上琴音一滞,须臾后又恢复顺畅如初,“他不过是个战神罢了,同他打架,还是无须多废功力的,这小子就喜欢挑战极限,他那么想去青楼卖色,我当然要成全他。”
“我就知道,你可是魔君啊……”我松开自己的膝盖,抬袖搭在他的琴案上,歪头枕着,看他道:“你可知,我晓得你身份的那一刻,原也是吃惊万分,我这辈子,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堂堂魔君竟能自降身份前去青楼卖艺……云川,我一直都没问过你,明明你的真实身份就是魔君,想要多少株凝神草,以魔界与冥界的交情,阎君都能替你拔回来。当初,又为何单为一片凝神草的叶子去求七娘,入那浑浊之地呢。”
“云川,我想问你,原本可以过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为何偏要去人间轮回呢。我看过你轮回的记载,每一世都过的极不好,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世世命中多舛,有一回终于当上了新科状元,谁晓得第二日提拔你的那位大人就下狱了,你也被牵连入狱,后来在狱中发了病,没等到重见天日就一命呜呼了。阎君说,你是为了体验人间八苦,转世修行,可也没必要体会那么多年吧。鸷鸟同我说,你每轮回一次,魂魄修为就会散去一分,你去人间,到底是为得什么……”
他指上的力度未减,琴音浑厚,恍如天籁,偶尔抬眸看上我一眼,任我在他身畔轻吟嘟囔。
听着他的琴音,我忍不住的打了个哈欠,睡虫爬上了灵台,我索性就趴在他的手边昏睡了过去。
记不得琴音是何时停的,我只隐约感觉到,后来有人在抚摸我的头发,嗓音沉沉的与我道:“为你……”
“为我?什么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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