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这是第二次站在这座宫殿前了,上一回,还是我初来魔界时误打误撞路过此处,我想过这座宫殿并非一般,但却不曾想过,这座宫殿,竟是他亲手造来封存上一世我们之间的过往的……思卿殿,思卿念卿,原来,上一世我们之间便有了割舍不断的渊源……
指尖凝起术法,我用力一抽,金锁被强行打开。我将金锁收于袖中,闭上眼睛硬下心,用力一推,漆黑色的大门便徐徐向两侧敞开。殿内一束金光投在我的身上,我眯着眼睛昂头,只见庄严肃穆的大殿正中央,拔地生起一株娇媚的红花树,树开繁花,树冠高举,繁密的红色花盏点缀于绿叶深处,开的如火如荼。
我见过这种花,以前在冥界的时候,云川也给我种过一株,那时他说,这是一种他家乡才有的灵花,名为挽心,意为,挽卿之心。
身后的两扇殿门自行关闭,束束金光从殿顶洒落在挽心花的树枝上,一缕光华融进皎白的花蕊中,在花心处结出了个透明的泡泡,鸭蛋大的泡沫从花内飘出,几十颗融于一颗,凝聚成一面面五色斑驳的水镜。
水镜内有银光拂过,云雾起伏间,徐徐凝聚成一幕幕陈年旧影……
“你随在本座的身边已有些年月,如今幻化成人形,须得学些人会做的事情。”
绵绵云雾结成一盏盏白色梨花,花影飘簌间,墨衣人俯下身,大手握住席地而坐伏案写字的姑娘手,眉间深处柔情缱绻,提起笔杆,笔尖轻轻触于纸面,行云流水般写下了一行小字。
“此乃静心咒,你往日会背,却不会写,自今日起,每天抄其三遍,若有不懂的地方,来问本座。”
花下姑娘轻轻昂头,看着墨衣男子的侧容稍有些入迷,“君上……君上以后每日都来教小九写字么?小九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可,小九还没有离开过君上,小九怕……”
墨衣男子勾唇,满目怜爱的垂眸看她,“不怕,此乃魔宫,你并未离开本座。”大手揉了揉姑娘的脑袋,他柔声道:“你现在已经幻化为人形了,姑娘家与本座同住一座宫殿,难免会有什么不便之处。若水殿离上善殿不远,你若是想来寻本座,随时都可以。”
“君上,小九还是怕……”
“本座陪着你,你就不怕了么?”
“嗯。”
浮在半空中的水镜分不出有多少面,我拂袖转过身,目光定格在另一面水镜上……
“丹朱公主喜欢无忧花喜欢的打紧,君上便当真给公主种上了一片,你说咱们君上,是不是真的看上那丹朱公主了?”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别忘记了,那丹朱公主可是自幼就仰慕君上,这隔三差五就往魔宫中跑,缠着君上陪她,君上倒也是不烦,每每都耐心相待,这若是换做旁人,定是做梦也休想得到的恩宠。”
“君上,他当真喜欢丹朱么?”
水镜深处开出一盏月白小花,那年春日,他重伤而归,身中剧毒,是那姑娘伏在他床前日夜衣不解带的照顾他,为了救他之命,她竟不惜替他吸去一身毒液,忍受了数十年的苦。这数十年间,她常会动不动便呕上一口血,他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亦是再不离开魔宫,只尽心留在姑娘的身边,陪她读书写字。
“君上,我昨日温习了千字文,上云,天地玄黄,日月盈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君上,凡间不似咱们魔界,日日都有繁花万里,甘果连绵么?”
红衣君主沉笑道:“嗯,凡间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唯有春日里才会等到百花齐放,秋日里方能收获甘果蜜食,魔界,乃是魔灵聚集之处,自然会乱了时令。”
小姑娘趴在桌案上呢喃道:“什么时候,九芩也能去人间看一看呢?”
红衣君主勾唇不言,只目光深情的瞥了她一眼。
“君上,九芩的字,与君上的字,几乎一模一样,若是让他人瞧见,怕是会责怪九芩……”
“无妨,你的字是本座所教,无人能够责怪你。”
“君上,九芩自有灵识起,便随在君上身边不曾离开过,君上,您可不可以,日后不要赶九芩走,离开了君上,九芩无处可去。”
红衣君主彼时揉着姑娘的头浅浅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
时过境迁,再见那画中景,却是多年后。
鸷鸟那时候喜欢坐在池塘边抓鱼,手中拿了根削成尖的木棍,一扎一个准的站在水面等鱼来。
“九九,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就算那什么丹朱公主在,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走了啊,君上他其实并没有喜欢丹朱的那个意思,你也晓得,丹朱她爹就是个卑鄙小人,君上这样做,无非是想借着丹朱牵制她老爹罢了。”
女子捧着下巴坐在河岸上,“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何那么生气,这样出来,君上他一定会担心的。”
“你啊!”
一曲新词,唱尽一生繁华,上一世的我与他,相处的甚是安宁,他喜抚琴,我便附和着他的曲调轻轻吟唱。他喜看书,我便伏在他身畔闭目睡觉,他喜养花弄草,我便倍加珍视他亲手打理的那片园子,风起时为百花挡风,雨落时,为其遮雨。
他每每见到这样痴傻的我,都会扬着唇角站在檐下看上良久,待风雨打湿了我的衣衫后,他再走过去,拉住我的手,将我强行给拖回殿中。
这样的他,诚然是教人如何不动心……
赤影族一战,是我误会了他,我以为他不要我了,为了阻止他与丹朱成婚,我不惜用自己的本体前去承载魔界瘴气,葬身火海的前一瞬,我终于见到了他,那时候的他眼神中携着恐慌,神情凝重,声音哽咽且颤抖的一次次唤着我的名字,我朝他笑,与他流着泪道,“若有来世,我还想跟在君上的身畔。”
“君上,九芩也想要一片花海,九芩想要茶花,因为君上说过,九芩戴上茶花的样子,很好看。”
“这辈子,太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君上,九芩……喜欢你。”
“九儿!”
原来上辈子的我,竟是这个死法,葬身火海,尸骨全无。
身子羸弱的瘫倒在大殿之上,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涌出眼眶,从眼角滑落。上一世的记忆化作缕缕金光萦绕在我的身畔,肩上的灵记又开始发作,疼的锥心刺骨。
我捂住肩头的疼痛,强咬着牙关不许自己哭出声来,一片挽心花落,化作甘露洒在我的眉梢,我头晕目眩的倒在了地上,指尖钳进掌心,除却麻木,再也没有了其他的感觉……
原来,我俩上辈子就相识,原来,他口中要寻的那个故人就是我……原来,害他轮回两万年,饱受痛苦的人,就是我。他从未背叛过我,也从未丢弃过我,一切,只是因为我不信任他……
怎么会是这样。
剧烈的痛感似要撕扯裂我整个身躯,我伏在地上轻声啜泣着,泪水一滴一滴砸在白玉地面上,模糊朦胧倒映出我的轮廓,心口好痛,比初听鸷鸟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要痛上万分。
浑浑噩噩里,我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思卿殿中疼了多久,只感觉,这次的痛感比之前要短暂许久,但也剧烈上了许多分。
借着殿中的一面水镜,我轻轻褪下自己肩上的衣衫,露出雪白的肩膀来。
肩上的那只铃铛印记果然清晰了许多,原本的铃铛碎片如今也彻底修复完整,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
我拢好了衣衫,摊开手掌,一只花铃的虚影浮了上来,合手施法,似乎全身的灵力也充沛了许多……难道这就是轩越师兄所说的,元神复原?
一阵寒风扫过,吹醒了我的神思。我拂袖起身,擦掉自己的眼泪大步迈出了思卿殿,临行前且不忘将殿门重新锁上。
我的上一世纠葛如今已经清楚了,只是尚且还不清楚的是,按着阿阙的回忆,上辈子我该是被烈火焚的魂飞魄散的……可为何,我还能转世,还能以新的身份出现在三界?
“小师妹。”轩越师兄大抵是怕我会出了什么事,便孑然留在若水殿等消息,直到瞧我回宫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大步的迎了上来,凝声问道:“可是查探清楚了?你的身世,难道真的如鸷鸟所说?”
我不答他,只默然点了点头。轩越师兄一时呆住,面色阴沉道:“想不到,你上一世,竟然是长生铃所化,师妹,你,如今可是记起了些许始末?”
我摇头,“身份虽然确定了下来,但是,以前的事情,我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轩越师兄沉叹道:“这个,还得慢慢来,不过以前的事情究竟如何你也看到了个七八分,至于能不能记起来,那都是无所谓了。但,有一件事师兄必须要问问你,你想弄清楚的,现在都已然明白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我道:“下一步,我要去确定一件事。”
“一件事?”
我点头。
既然云川他从头到尾都晓得我是谁,那他即便丢失了近百年的记忆,也该知晓,我就是长生铃这件事。他去凡间就是为了寻到我,如今我就在眼前,他该开心才是,而并非,对我时而冷淡,时而温柔体贴……除非,他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故意装成这幅样子的。
这个猜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怪我以前太过痴傻,旁人都说他失忆了,而我却不晓得试一试……
为了打探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将我给忘记了,晚间的时候,我又破天荒的出现在了临渊殿前。这个时辰掐指一算,他该是还在殿中批阅折子,然后再过两刻钟,青山大人就该再次询问他要不要传膳了。
临渊殿前的侍卫早就与我打的熟络了,只因初入魔界那会子,我常来临渊殿折腾他,彼时没有丹朱公主这个阻隔,我便也放肆大胆了些,与门外当值的侍卫也曾说过两句话,偶尔还一起唠唠家常,这一来二往便也熟悉了。只是后来自从丹朱回来后,我便甚少来临渊殿了,这大半个月中细数下来,也仅仅只来过两回。
“花判大人,您来看君上了?”门前侍卫大老远便迎过来同我打招呼,我低头莞尔一笑道:“嗯,有件事情想要请教君上,君上可在殿中?”
那侍卫低下声与我偷偷摸摸道:“大人来的正好,君上方才才命青山大人将丹朱公主送回去,此时殿中仅有君上一人,这个时辰,定是在批折子。”
另一侍卫也走过来与我道:“自从丹朱公主暂住在上善殿后,咱们君上就直接搬来临渊殿住了,不知丹朱公主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养好,如此咱们君上便不必如此费神了。”
“你说,魔君他自从丹朱公主住进了上善殿,他就一直宿在临渊殿?”我微是惊讶,原来之前,也是我误会了他,这段时日我多都是在躲着他,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宿在临渊殿这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