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梨花开时,府内白雪压枝,簌簌芬芳,稀疏花瓣摇坠于湖面,片片如鳞……
我矮身坐在湖畔一块青石上,俯身将指腹探入水中,摆动手腕掌心向上撩起一捧水。
掌心收回,清水顺着指缝滴坠在衣裙上,我颓废的瞧着掌心那瓣被水打湿的梨花,深深叹了口气,“都已经两个多月了,别说是书信了,就是关于你的半个字,我都再未听过。阿阙,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你晓不晓得,我很担心你,很想念你……”
“担心他,想念他,既如此,你不如主动给他写一封信,这般他若收到了你的信,定会设法给你回的。”马面二哥潇洒一撩衣摆,于我身畔另一块大石头盘腿而坐。
我托着下巴懒洋洋的将掌心花瓣重新送入水中,醒悟道:“是啊,我可以给他写信……”想了一想,我又犹豫了,拧着袖子深叹道:“不……他不给我写信,定然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在办,我这样急不可耐的给他写信,会让他觉得烦的……他若得空,一定会给我写信,同我说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的……我再等等,再等等……”
“你上个月就是这样说的了。”马面二哥表示不相信,修长的玉指捋着额前一绺青丝,道:“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下去,实在是累的很,二哥瞧着都累。三妹你不肯写信送给他,他也没空写信给你,这算起来,从去年冬日起到如今,少说也有一百多天了,难道你还要这样每日魂不守舍的再熬过一百天?那云公子、哦不,现在应该唤作魔君大人了,他究竟有什么大事情要做,连动动笔的功夫都没有。”
我听出了二哥话中的不满,瘪瘪嘴道:“你也晓得他是魔君,离开了魔界那么多年,有些事情必然需要时间处理……才三个多月罢了,我答应过他,要好生等着他。”
“等不等,二哥也无权干涉,左右这是你们小两口的事情。不过……”二哥昂头敛眉唏嘘道:“魔界平日里处事低调,这些年来,也单听说过妖魔联姻,若咱们冥界与魔界联姻,这定是三界一大奇闻。”凑过来又同我研究道:“不过我可听说这魔界乃是荒芜之地,什么也没有,甚是贫瘠,你要不要询问一下云公子,是否愿意嫁来咱们冥界?你看咱们冥界,物产丰饶,风水顶好,嫁来冥界绝对是赚了!”
“去!”我推开马面二哥,红着脸反驳道:“他可是魔君,阎君大人说过,魔君是不可轻易离开魔界的,不然魔界会大乱。若他是普通人,我也不在乎养他一辈子。”
“这样么?那看来你跟着他,以后是要受苦喽!”
“不一定,师父说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凡事都不能只听从旁说,要自己亲自去瞧一瞧,感受一番方能觅得真理。”
“好吧好吧,你若执意如此,可别怪二哥没提醒你,魔族的阴煞之气可是比咱们冥界的还要厉害,普通神仙进去,很难承受得住。那魔族圣地,并非是谁想进便能进,谁想久留便能久留的地方。你现在已经不是妖了,你是神仙,真真正正的神仙。”
我不以为然道:“我晓得自己是神仙,也晓得自己可能承受不住那里的魔气,但我相信,总会有办法的。哎呀二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
“婆婆妈妈?三妹你也觉得我近来变啰嗦了?完了完了,定是那老牛传染的!”马面不敢置信的揉揉额角,忽又想起了些事,继续与我道:“对了,前几日司药仙子给你开的药,你可记着按时吃了?背上的痛,可有好些?”
我点头道:“好些了,已经许多时日不曾再发作了。”
“这便好,你啊,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好生照顾自己,不要因着思念那魔君将身子给搞垮了,前次你突然在判官殿中昏了过去,迷迷糊糊间还嚷嚷着的疼,可是将整个判官殿的人都给吓着了……”
前次昏倒,那着实不是我的错,毕竟那一回事发突然,我自个儿也没有个准备,批改公文批了一半后忽觉背后一疼,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倒了下去。醒来后司药仙子正守在我身畔帮我看诊,追问其原因,司药仙子只说是我幼时受的伤,并无大碍。
但我并不记得自己幼时肩膀曾经受过伤,为此我还特意去询问了司徒爷爷一番,司徒爷爷彼时一脸慈祥的与我道:“你幼时调皮,有一年判官殿中新种了一棵桃子树,结桃那会子,你偏要自己爬上去摘,结果一个没踩稳,就从桃子树上摔了下去,肩膀落地正好扎进了半截老竹里,你爷爷发现的时候,你已流了满身的血。后来去了司药仙子处诊治,仙子为你止了血,修复了皮肉,可这骨肉深处受了损,却是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的。”言毕对上我一张写满‘不信’的脸,又坚定的补充了句:“这件事你崔爷爷也知道。”
说的如此有理有据,大抵,可能,是真的!
但对于被竹子扎而生出内伤这回事,我总有些怀疑,譬如这件事我为何连半分印象都没有,且从小到大,也从没有人与我提起过这件事。照着司徒爷爷所说,这应该是在我尚年幼稚嫩的时光里发生的事,我当今都已经三万岁了,究竟是如何重的伤,养了两三万年还没好,至今还能复发?
后来,司徒爷爷给我得出个结论,追根究底都是那根竹子不好,那竹子是从阴阳交界处移植回来的,竹中难免会有些的浑浊之气,我被竹子扎伤,这浑浊之气进入我体内,先是被我的仙气所压制不能发作,如今我回了冥界,且每日精神不大好,这浊气就借机滋生,因此才会时不时的发作一次。
这个解释,虽听得我总觉哪里不大对,可勉强也算说的过去,我就姑且一信。
吃了好几日的药后,我是感觉身子比以前轻松多了,精神也好了不少,至少现在白日里不会再打瞌睡了……
但不晓得是不是司药仙子的药量下的太猛了,我最近,觉得自己有些失眠……
定是那药添了太多令人亢奋的东西,若不然我也不会每日直到丑时才能勉强闭上眼睛,到了卯时,又本能的睁开眼,再无半分睡意。长此以往下去,我怕是真会如谛听所说,猝死在判官殿中。
“这阳春白雪啊,乃是生在高山上的茶种,茶如其名,成熟于春日,采之如白雪,泡在水中,似一盏盏天山雪莲,品之,入口微苦,咽之甘甜,能润肺清火,调节体息,来你尝一尝,喝一口,保你精神百倍。”
谛听将一杯茶递给了我,我抬袖将茶挡了回去,“别精神百倍了,我现在只担心自己太精神,会像你说的那样,当堂猝死!”
谛听眨了眨眼睛,无辜真挚道:“咳,这个……神仙猝死的可能性不大,你无须担心,无须担心。”
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茶盏:“你什么时候也好上品茶这一口了,我记得这种事,不是沉钰哥哥的最爱么?”
“此言差矣,品茶,是三界人共享的法门。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最近多同沉钰打交道,自然就将他的恶习给学到了两三分。”
我歪头沉笑:“恶习?品茶算什么恶习。”
谛听举杯道:“未入其门,怎知其中滋味?这品茶啊,不但耗费时间,且还浪费银两。你瞧,我最近每日品茶,连圣德殿的奏折本子都不想看了,这一小罐子阳春白雪,可是损了我八千两银子,还是连骗带抢方得来的。不容易,很不容易!”
我托腮,散逸的用指尖敲打着桌面,“八千两,八千两对于你这个有钱人来说,不是九牛一毛么,你有那么多银两,还心疼这区区八千两做什么?难道真如小师兄所说,越是有钱的人,就越抠门?”
“抠门?”谛听很是嫌弃这个形容,晃晃扇子道:“此乃勤俭持家,乃是我们冥界的传统美德!”
“是么?”我轻笑出声,摇摇头伸手准备去拿茶盏,欲要尝一尝谛听口中的阳春白雪世间珍品终究是何物。
杯盏将将触及唇瓣,便见一墨衣阴差行色匆匆的大步往这边赶了过来,“启禀判官大人,府外有神君求见。”
“神君?”我挑眉,放下茶盏好奇道:“哪里来的神君,为何要求见本官?本官不记得自己曾与天上的神仙打过交道。”
谛听在我对面摇着扇子笑吟吟道:“哎呦,神君啊?看来我们的小仙儿,认识的人还不少嘛,本君也着实好奇,这天上的神君,怎会到这儿来寻你。”
墨衣阴差拱手回禀道:“回判官大人,那神君自称是判官大人的故人,属下问其名号,其并未作答,只是要属下将此物交给判官大人,言只要大人瞧见此物,便能晓得他是何人了。”
阴差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物,大步呈了上来。
我垂眸瞥了一眼阴差送过来的东西,视线定格在那一张色彩绚丽的皮影小人儿上,皮影……是他。我抬指接过皮影小人,放于掌心,指腹柔柔在女孩儿的鸦色发髻上抚了抚,回忆深处一盏莲花徐徐绽放,思绪重新回到了数年前——
“你喜欢看皮影戏,呐,这是我从人间帮你带来的珍品,你瞧,这影上女孩,像不像你?”
“像我么?”我将皮影提起,照着自己比了比,“一点儿也不像我好不好?我哪有这皮影上的姑娘小家子气,而且这姑娘生的一双狐狸眼,师兄说,我的眼睛是杏眼,压根与这狐狸眼搭不上半分关系……”
男人脸色青黑的低下头,尴尬的握拳遮在唇边,咳了咳,“这人间皮影儿的绘法单一,多都是狐狸眼,如此方显得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如仙,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没觉得,这影儿的笑,很是像你么?”
我拎着皮影儿,将其摊在掌心,仔细观摩了良久,又不给面子的摇了摇头,“像么?”抬眸扫见他略带失望的神情,我顿了顿,释然笑道:“你说像,那便像吧。”怕他不高兴,我又昧着良心安慰了几句:“其实我很喜欢这皮影儿的,不管她像不像我,我都喜欢。”
他闻言这才神色缓和,颔首深情道:“你喜欢,人间这趟,我便是没白来。”
彼时见他眸光真挚,态度真诚的模样,我差些也信以为真,当真觉得他喜欢我。直到数日后,我拿这只皮影儿去逗小师兄开心的时候,方无意间从小师兄口中得知,这皮影儿,有八分似那猫妖岚岚……
岚岚是狐狸眼,皮影儿也是狐狸眼。岚岚眼下有一颗泪痣,皮影儿眼角也有一颗。就连岚岚喜欢穿蓝色长裙,这皮影儿也是如出一辙。分明就是一个模样刻出来的嘛!
拿像岚岚的皮影儿送我,真不晓得这厢是不是脑子抽根筋。此事后来我也没同他计较,只是寻了个理由将这皮影儿完好无损的原物奉还回去。原以为他会直肠子的将此物再转送给岚岚,但瞧眼前此景,他好像还没有耿直到那种地步……
我忍住要将手中皮影攥成一团的冲动,扯出个不失身份的笑,随手将皮影放于桌上,“本官晓得了,让他先在门外等着,本官忙完便过去。”
“是!”阴差拱手行了个礼,低着头退出了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