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陡然睁开眼,出乎意料的昂起头看他,怔忪了片刻,手忙脚乱的站起身,衣角带落了两张白色宣纸。“是你,你……怎么来了。”
他从容展开了被我攥成纸团的画纸,定定看了阵宣纸上的图案,启唇道:“路过此处,芙蓉说你没睡,我便进来看看。”眉心稍敛,他问道:“这是什么?”
我避开他灼热的目光,答道:“信手胡乱画的。”
他也没再追问,安静的将手头东西折好,走过来,放于我的案头。“你今日的脸色不太好。”
“许是没有休息好……”
“上一本乐谱你学的差不多了,我给你带了一本新的。你有空,将其誊抄一遍便可。”他从袖中取出一本乐谱册子,伸袖递了过来。
我看了那册子一阵,本就毛躁难安,此时又回想起了昨日的事情,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先放这吧,我今晚胳膊有些发酸,不想抄。”
他不气反笑:“胳膊酸?”拂袖走到我原本的位置处坐了下来,他揽袖,抬起玉手在笔架上挑了支羊毫,“掌灯,替本座磨墨,本座帮你抄。”
我错愕的回身看他,“你、你帮我抄?魔君大人,这怎可……”
他打断我的话,嗓音低沉诱人道:“本座还是喜欢你唤本座云川,阿阙也可。称本座魔君,倒是显得生分了。”
“生分……”我语塞,拧着袖子纠结的看着他,细若蚊蝇的哼唧道:“生分归生分,谁敢同你攀亲近呢。”
他饶有兴致的弯了唇角,“你说什么?”
我忙去点灯,心虚的敷衍道:“没没,我这就来掌灯。”
他沉笑了声,从案上抽出了一本空白书册子,提笔帮我抄那本乐谱。
我心不在焉的拿着火折子前去点灯,一排灯烛齐齐点燃,原本昏暗的大殿便立时明亮了许多,果然这样看起来,视物也清晰多了。
左边的一排四十九盏点罢,我又赶去右面点另一排,火折子点燃了银鹤烛台上的灯火,我低低与他攀谈道:“以前在冥界的时候,判官府内也有许多烛火,只不过那些烛火多时都是作陪衬之用,真正用来照明的,还是那颗颗鸭蛋大的夜明珠,只消一颗夜明珠放上,整个大殿都恍若白昼,哪似这魔宫,只能靠着几十支蜡烛强撑……我听说魔界也是很有钱的,当魔的一般都比较大方,就像上次同谛听哥哥一起争买天帝真迹的那个魔,他就是宁愿出双倍价钱也要抢到天帝丹青真迹的。谛听哥哥说,天帝真迹一幅便是价值倾城,普通神仙砸锅卖铁都买不起,而那魔竟然能出双倍价钱,足以见到,他家家产之多可与谛听哥哥相比拟了。普普通通的魔都可与谛听哥哥这个冥界首富不相上下,而云川你,堂堂魔君大人,怎能穷到连夜明珠都用不起的地步……”
提笔写字的云川稍抬眸看了我一眼,唇角噙着笑意问道:“你觉得这不够亮,想要用夜明珠么?”
我道:“倒也不是,只是我心疼你的眼睛,你说旁的大殿也就算了,你每日都在那临渊殿批阅奏折,就借着几支蜡烛的微弱之光阅览文书,眼睛能受得住么,长此以往,你会眼神不好的……只怪我走时匆匆,忘记带家当了,若不然我定会送你几颗夜明珠。”
他笑:“魔界,还未穷到那等地步,只是魔族不喜亮堂堂的东西,加之那样做,太奢靡了。”
“你又不是凡人,怕什么奢靡?凡间皇宫太过奢靡,皇帝会被百姓骂为昏君,你这魔界又不是凡俗之地,堂堂魔宫就要有魔宫的气势,肃穆气派,奢华巍峨。你就算在宫中用上一万颗夜明珠,别人也只会称赞魔君你威武霸气,绝不会骂你昏君的,实是无须提倡什么节俭之风。”
他挑眉:“嗯,说的有道理。”
点完了两侧的烛火,我合上火折子,回身看了眼他的身影,步伐踌躇的缓然迈了过去,撩起长衣摆,我俯身在他案角跪坐下来,拿起墨块在砚台内轻轻碾磨着。
目光稍稍抬起,余光落在他笔墨下的几行乐谱上,他的字,当真是与我的有个八九分像,若是不经意看,定是会以为我二人的字,乃是出于一人的手笔。天下字法字形甚多,我们两人的字有如此相像,也许这就是缘分。
一行小字行云流水般敷于宣纸之上,我看着他手下的字,恍惚有些入迷。
他见我久久没有动静,便顿住笔下的动作,偏头看我,红眸内倒影出我的轮廓,他面带春风的浅浅一笑,“怎么了?如此出神,是本座的字,不甚合你心意?”
我摇头,忙道:“没,你的字甚好……魔君大人……”
“唤我云川。”
我歪头犹豫了会儿,“阿阙,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可能,有两个人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
“两个人的笔迹,一模一样?”他提笔蘸墨,“你说的是,字迹相仿么?”
我点头:“嗯,就是……几乎一模一样,但仔细看时,还是有些许细微地方不同的。”
“此事不是很正常么,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东西,那些看似一模一样之处,实则,都存有异同。至于你所说的笔迹,便更是如此了,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我以手撑着下巴,有些感慨道:“是啊,这原本就是个巧合……”
“今日做什么了,看你,似乎有些劳累。”
我道:“今日我师兄……就是延筱上君的三儿子轩越少君,你之前在玄朗上君府中见过的。他来寻了我,我就同他比试了一番,许是太长时日没有再练剑了,所以今日再提剑,手臂会有些酸痛。”
他继续誊抄乐谱,“你并不善使剑,勿要着急,还需慢慢来方可。”
“我不着急,我只是害怕,荒废了功课罢了……就像有些人,若不及时把握,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他揽袖写的顺畅,闻罢我这句话后弯唇不言,沉默了许久方道:“我一直相信,是自己的,永远也逃不掉。”
我枕着胳膊歪头看殿中的烛火,“对啊,不是自己的,也如何都抓不住。”
多么真实的一句话,就像,我与曾经的云川。
过堂风吹进空旷的大殿,他提笔书写着一册文字,我趴在他的袖边双眼沉重,视线内的灯火愈发模糊不清,加之此风吹的舒适凉爽,不过两刻钟,我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抄乐谱是件耗时辰的事情,看那谱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想来没有个三五时辰,是抄不完的。
他在帮我抄东西,可我却在这里睡觉,着实不仗义了些,但,左右这一时半会他也无须我做些什么,我在此处愣着也是浪费时光,倒不如先大睡一觉再说。
这种时光,好像又回到了许久之前,我们一起在冥界的那段日子……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我伏在他的案头睡的本是沉重,可忽有一阵彻骨凉风袭来,吹的我全身打寒战。我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直起腰身揉了揉发痛的胳膊,侧首看向案前端坐的人,彼时凉风摇曳了一盏青灯,橘光温暖的洒在他一袭墨色滚云边的龙袍上,高贵威仪的君王褪却了往日的一身光华,只手撑额,闭目小憩,而手边,还是那册未抄完的乐谱。
“怎么这样就睡了,风这么凉,难道不怕冷么?”我伸手欲要去推醒他,“云川……”
手搭在他的肩头,我低低唤了他一句,大抵是他睡的太过沉重,这一唤,并未将他唤醒。
我见他双目轻闭,毫无反应,又怕再唤会将他吵的太清醒,令他之后无法再入眠,便只好起身去屏风处取了一件厚些的披风给他遮上。一件长衣披在他的肩上,我帮他收拾好桌上的笔墨,顺道熄灭了案头一盏灯。
一切解决完后,我再跪坐在他身边,准备悄悄取过他袖角压着的乐谱。手指方触及到他的手背,我的心却是猛地一颤……他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的让我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他……可,我晓得,如今的他,再不同以前,如今的他是魔君,是由不得旁人亵渎接近的……
也许,只有这等时候,我才能有机会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畔,看着他,守着他。
手指情不自禁的搭在了他的脸廓上,我提心吊胆的轻轻用指尖摩挲他的眉梢眼角,既想要再肆无忌惮的接近他一些,又怕自己一不小心扰醒了他,令我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阿阙……”我硬了嗓门,手指从他的脸廓处拿下来,搭回他的肩上,我倾身向前,动作缓慢的靠近他,闭上眼睛,将唇敷在他的唇瓣上,淡淡一吻……
风摇曳着满殿烛火,稀疏吹散了星点荧光,橘光颤抖跳跃间,唯有墙上那两抹影子,还相依相伴,不为所动。
“假若神仙也有来世的话,下辈子,我想做你的影子,这样,你就再也丢不开我了。”
一夜薄凉,点点余温融入心怀。
后来我也继续伏在他身边睡着了,不记得他是何时再苏醒的,也不记得他是如何又将披风披在我身上的……
“君上也是上一刻钟才走的,临行前特意吩咐下官,不可随意进来扰了大人的休息。君上还命下官转告大人,君上说他近日公务繁忙,没有顾忌大人的功课,日后他会择出时间来教大人箜篌的。”
我醒的时候正是太阳升起那会子,再睁开眼睛,云川已不在若水殿中,烛台上的红烛也燃得干净,只余下一本乐谱,与肩上一件云色披风了。
我拿下披风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腿,昂头看太阳升起的地方,“今日的日出,好美。”
“若水殿乃是魔宫中地理位置最好的一座宫殿,居于十方红莲之上,看这日出,也是最清晰的。大人若是喜欢,以后每日早起打开东窗,便可观最美的风景了。”
“一个人看日出,那该是很孤寂吧。”我捋了捋广袖,抹去衣角的皱褶,叹了口气道:“罢了,一大早,本不该说丧气的话。”
转身扬袖拂起重重云纱,和煦的阳光透过纱幔投进来,格外的温暖。
芙蓉女官跟了上来,柔柔一笑道:“昨日鸷鸟大人说是准备出门听戏,本想询问大人可想去……”
我摆摆手道:“不去了。”
“大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宫走走,只当散散心。”
“不了,今日请了宋大人前来教我雕刻玉石,我对那咿咿呀呀的戏曲没什么兴趣。”
芙蓉女官欲言又止,缓了缓,才低头道:“是。”
我撩开珠帘进内殿梳妆,坐到莲花水镜前取下发间一根花簪:“芙蓉,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芙蓉女官颔首:“大人请讲。”
我道:“我这几天没工夫去临渊殿,有个物件,你空闲时候帮我送给阿阙吧。”摊开手掌,掌心凝出一枚精致的木盒子。
芙蓉女官上前来接过盒子,“大人您昨日,为何不亲自送给君上呢……”
“昨日……我忘记了。”这个借口,实在是太过敷衍了。芙蓉女官咽了口口水,沉沉点头:“也、也好,下官择时便将此东西送去临渊殿。”
“嗯。”
他不来寻我,我也不打算再去寻他了,并非是心中还生着他的气,实乃是不太想给自己找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