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抬头去看殿上人,目光轻落在玉石台阶前雕刻出的一片祥云上。相叠的两只手掌心溢满汗水,心口有些抖,隐约间似有汩汩寒意从殿外漫来,融入骨髓,一阵寒凉。
大殿很静,君主执起茶盖拨着茶芽,瓷器相碰声如落心坎,激的人惶恐不安。
一盏茶落,阎君陛下和善道:“平身,免礼。”墨色广袖轻挥,半倚着玉座散逸吃茶:“殿中无他人,无须拘束,坐吧。”
我站起身子,双手紧攥着袖角,支吾道:“臣、臣站着便好。”
阎君陛下轻叹,“嗯,随意便好。”
我垂首,心不在焉的拧着袖子。
“本君听说,你与那幽冥孤鬼云川,相处甚好,情深意重。已有以身相许之心,不知可是如此?”
殿上君主突然发话,我胆怯的扣袖回道:“是,下官与云川情投意合,下官已是决定,要与云川结秦晋之好,相守一生。”
阎君大人拾起案上一份书信,低声道:“你过来。”
我愣了一愣,昂头看他。
他瞧我痴傻,唇角浮上一丝浅笑,重复道:“过来,本君给你看一样东西。”
“……是。”
壮着胆子走了过去,我驻足在阎君身畔,抬起双手接过那封书信,“大人,要臣看这封信?”
阎君大人颔首:“嗯。”
“是……”心猿意马的捏着书信,我抬眸偷看了眼大殿右侧立着的三位爷爷,瞧他们此时的神色,大抵阎君陛下已同他们明说了吧。
虽是对云川的身份早有猜测,甚至已有七八分确定,但此时手中拿着这份书信,我还是没有多少勇气敢拆的利落……
磨叽了半晌,我才把书信从信封内掏出来,展开信纸,上有几行潇洒恣意的墨字映入眼眸。
目光将书信来回扫了两遍,指腹攥的信纸发皱,我不敢再将书信看上第三遍,心悸着将书信重新叠好,放进信封中……
“怎会是这样。”
阎君早料到我是这个反应,淡然从我手中接回书信,抿了口茶道:“这便是本君不给你们赐婚的原因,前因后果,本君觉得,该是有必要告知你。”
茶盏在掌心转了一圈,阎君大人挑了挑眉峰,道:“两万年前,凌阙前来冥界寻过本君,言要去人间体验一回酸甜苦辣,历一番人生八苦,本君想着他这个老人家素日里甚少对何物有兴趣,当下好不容易有了下凡玩玩的念头,便也应允了。左右,这佛祖说过,轮回也是一种修炼。本君放他去轮回,本想着他玩个几十年便回去了,但谁想,这一转世,便是两万多载。他毕竟是魔君,去了凡间难免会令人心生怀疑,徒惹口舌是非,故轮回之前,他曾将自己的一缕魂魄交给天帝,请天帝代为看管。用人间的说法,便是将魂魄送给天界,以作人质。”
“但谁想,天界竟有不轨之人想趁机消灭魔君,对魔族下手,几次在天帝眼皮子下动手,终是惹恼了天帝,天帝亲自将魔君的魂魄封印在四重天九州明幽台内,远离了九重天,意欲保护魔君。可好景不长,多年后又有魔族叛贼晓得了这个消息,三番五次不知死活的往四重天跑,天帝忧心魂魄会出事,就暗中将那一缕魂魄藏在一木族仙人身上,数年前,天帝将木族仙人送去了四海水宫,交由四海水君墨笙龙君看管,勉强得了几年安宁。三年前魔族乱党盯上了水宫,假借刺客身份进了水宫,打伤了那名仙人,亦震碎了凌阙的一缕魂。这三年来,龙君用四海之心滋养魔君魂魄,而凌阙的期限,也仅剩下这几个月了。水君日前送了信来,信上说,那一缕魂魄太过脆弱,怕是连四海之心也不能支撑其多久了,他已写了数封信通知凌阙,但皆未得半句回话,长此以往,不但那魂魄会出事,凌阙也会有性命之危。”
我确实见过云川的书桌上有书信,以前只以为那是玄朗上君所写,朋友之间互问安好,无甚大事。没想到,那书信竟然是四海水君所送……
云川,你可真是傻,这么久了,你竟都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在做赌注。
“他是魔君……他真的是魔君,这么久了,他都在瞒着我。我以为,他只是普普通通的鬼魂罢了……”
阎君大人轻道:“他是魔君不假,瞒了你也是不假,不过他这样做,都是为了保护你。天下想杀魔君之人数不胜数,魔界三万年前的那场动乱,他耗费了整整万年才将魔界重新整顿,令八方安稳,叛乱消减。这两万年间,他从不敢以真身示人,暴露身份招惹贼心事小,引得魔界动乱事大,魔界不可一日无君,而魔君,永远都只能守在魔界,不可离开半步。”
我明白他的话,魔界之人若是晓得君主不在,到时那些包藏祸心之人必会趁乱作怪,他此次下凡,其实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大人将这些告知如仙,是想让如仙,做些什么?”我目光真挚的问着他。
阎君大人开门见山道:“本君要你,送凌阙去四海水宫,助他回归本位,返回魔族。”
回归本位,返回魔族……我失落低头,“那他,可还会与我再见,可还记得我?”
阎君大人沉默不言,三位爷爷亦是面色凝重。
良久后,阎君大人道:“回归本位后,他便是魔君,前尘如何,皆是烟过。如仙,你就暂时留在冥界,等他归来。”
“等……”眼角遽然升起一片雾蒙蒙,我低着头凄凉问道:“要等多久呢,一千年?一万年?成了魔君,他就再也不是我的云川了。”
“仙儿。”司徒爷爷不忍我伤心,开口劝道:“爷爷们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也是没办法了,魔君身份尊贵,乃是一界之主,如今他逢上了劫难,此劫,唯有你能解,你当真愿意看着他,为了你有个三长两短,万劫不复么?”
崔判官亦道:“仙儿,你需记着一句话,只要活着,便还有机会,若他真的灰飞烟灭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本君知晓你与他情深,不愿让他离去。但本君也相信,你是不愿看他有事的。如何抉择,本君也不强迫你,本君只是提醒你,于魔来说,魂魄尤为重要,三魂如有一魂遭遇不测,本体便会遭遇不测,轻者陷入沉睡,永不苏醒,重者,便是魂飞魄散。”
“我不要他沉睡,也不要他魂飞魄散……”不知所措的往后退着,我心神凌乱的摇头,泪水决堤道:“我不想让他死,真的不想让他死。”
“如仙。”阎君大人站起身,负手与我道:“本君说过,此事如何抉择全在于你,早一日去四海水宫,他便少一分危险。爱是无私的,你要学会放手,学会成全。”
“放手……”我几近涕泪磅礴,伤心的用袖子抹眼泪,无助道:“我就是怕他离开了,就忘了我,再也不见我了,我那么喜欢他,万一他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仙儿。”司徒爷爷掏出帕子过来给我擦泪水,揽我入怀轻轻哄着:“小丫头,你别哭,哎呦,哭的爷爷们心都碎了。爷爷就知道,这些事告诉你,你免不得该难受几日,早知如此,我们便该瞒着你……什么也不知道,总好过这般痛苦伤怀。”
“瞒着她?如何瞒着?这些事情她迟早都是要知道的,若魔君日后真的……”崔判官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拂袖沉沉一叹,“罢了罢了,仙儿,你且放宽心,凡事总得往好的地方想才是。你放心,那魔君小子与你在冥界同住判官府那么多时日,若他日后敢背弃你,爷爷们一定替你好好收拾他!待魔界安稳下来后,爷爷就去魔界替你提亲,他胆敢不从,爷爷就打断他的腿!”
“怕只怕啊,这魔界一劫……”
“咳咳。”阎君大人锁眉打断了陆判的话,陆判愣了愣,似也意会过来了什么事,闭口不再说出下半句话。
阎君大人缓然走近我两步,抬手搭在我的肩上,意味深长道:“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情,暂且还悟的不大透彻,等你以后就会明白,只有经历了痛彻心扉的苦,方能得到天长地久的甜,一切因果,都是注定,顺其自然,方是法门。”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有勇气,顺其自然呢。
我抹掉脸颊的泪痕,一改颓废之态,板板正正的同阎君扣袖道:“如仙谨记阎君大人教诲,如仙,定会不负阎君所望,力请魔君,前往四海水宫。”
阎君大人沉沉嗯了声:“去吧,本君相信,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
“是。”我失魂荡魄的直起脊背,木讷的退出冥殿,黯然离去。
漆黑色大门重新关闭,我垂下广袖,墨色袖角曳地,身影投在如墨的黑曜石地面上,如丢了魂魄的空壳子般,漫无目的地往回走着。
“阎君大人,仙儿这孩子,她不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吧。”
“本君相信她不会,为大局着想,总要有所牺牲。”
“哎,这孩子从小就性子倔强,但却善良的很,她固然不会伤害魔君大人,只是臣担心,己不伤人,必伤心啊!”
己不伤人,必伤心。这句话堪堪也算是个真理,可我又如何能忍下心去伤害云川呢……
忽然觉得自己甚是可笑,当初明明下定决心要一生一世将他困在身畔,不放他走。可如今,却要我亲手送他离开。老天爷,你这样安排,呵,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一路繁花如锦,如火如荼,来往阴差侍女同我道了无数句万福,可我却一个也没留意,听见了什么,瞧见了什么,都一晃眼,忘得干干净净。
“判官大人,这是谛听上君方才送来的果子,说是叫龙眼,大人您……”子邺阴官提着篮子脸色倏地一沉,急迈上前来扶我:“判官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嗓音太低,听的我自己都感觉陌生,我推开子邺阴官扶我的手,双腿僵硬的下了石阶,“吩咐下去,今日闭府不见客,谁都不许打扰我,若有要事,你做主便好。”
“大人,大人……”
我艰难移动着步子,迎着寒风萧瑟,脑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