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虚咳了几声,深深喘了口气,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淡然:“我无事,小毛病罢了,姑且还能再撑些时日。”
“主人……”鸷鸟加大手上的灵力,没了命的将灵气往男人背后输送,“主人,您离开了魔界整整两万年,这两万年间,你只余两缕魂魄前去人间轮回,这么多年了,你这两缕魂魄已经伤的体无完肤了。你忘记了玄朗上君同您所说的么,即便您现在回归本位,灵力也会大大折损,需要万年才能恢复如初。若一年之内,你未及时收回四海水宫的那缕魂魄,便可能会面临着魂魄涣散的危险!主人,两万年了,您该回去了。”
男人抬袖擦去唇角血色,低低道:“一年,尚还有些岁月。”
“可您如今不但要承受魂魄破裂之痛,还要担下寒冰之刑,您的身子早便羸弱不堪了,再支撑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原以为玄朗上君的灵力至少能帮主人撑上一年半载,可这才个把月的功夫……主人,就当是鸷鸟求您了。”
魂魄破裂,寒冰之刑……怪不得,司药仙子几次用药都未能除尽他体中寒症,原来,是压根儿也没寻到病根。数月前司药仙子便查到了他体中魂魄破裂,我以为白灵芝可替他修补魂魄的,没想到,那些汤药根本没能治愈他的病,反而这些时日来,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白灵芝,压根救不了他,是么?
心中发痛,牵连着浑身经脉都在微微颤抖。盆中热息扑面,氤氲了我的眼眸,他一直都是为了能留下来,所以在硬撑么……若这样,我宁愿他离开,至少,这样他能好受些。
“鸷鸟,你可知,这些时日来,与她朝夕相处,本君心中有多欢喜。”清澈的嗓音如潺潺山泉流淌过青石小道,引入一池清泽,男人盘腿而坐,虚弱一笑,“说来可笑,欢喜这二字,本不该与本君有所牵连,多年前,甚至连本君自己都以为,本君这漫长一生,都只能做个孤家寡人。直到如今,本君方知晓,这世间七情味苦,有她,却能去苦得甜。本君,见过沉郁寡欢,内向胆怯的她,亦见过活泼可爱,恣意纯真的她,有她在身边,就似回到了三万年前……这高高在上的位置,人人都觊觎渴望,但他们永远都不知晓,这云霄之上,万人之巅,究竟有多么孤寂,多么清冷。而她,也许便是上天赐予本君的珍宝,是本君这一生的慰藉。本君,想自私些,想永远将她留在身边。甚至,本君想抢走她,带她回魔界,但本君知晓,这样做的后果,极有可能会重蹈三万年前的覆辙。本君不能带走她,亦不敢带走她。现下,唯敢同老天爷抢几日清闲,多一日,也好。”
“主人……”
“唯敢同老天爷抢几日清闲,多一日,也好。”我喃喃的重复着这一句话,心头酸酸的,像有块大石头在压着,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云川,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心中害怕的那件事么?这就是,你不愿离开的理由么?
一滴凉泪滑下脸颊,顺着颌线没入衣襟前的一盏琉璃花花瓣上,我双手紧握着木盆,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终是没有勇气再进去,只得落荒而逃……
魔界,云川,他自称为本君,难道……当真是如书上所言,他就是轩越师兄口中的叔叔,魔界之君?
生死册上记载了他的数世,我一直都以为,生死册不会出错,所以他的身份也不过是个普通魂魄罢了。可我却忘怀了,谛听曾同我说过,昔年魔君为了参悟大道,亲下轮回千百世。也忘怀了常上君所说,魔君就在冥界……
魔君……原来,一直以来,他瞒着我的都是这件事。
他是魔君,我此时,终究是该高兴,还是该难受——
——
一夜无眠,我独坐窗前,看着冥界青灰色的天,守着一盏烛火,便这般呆了数个时辰。
东天有光初现,府内侍女们取下荧荧烛光,将鸭蛋大的夜明珠置于灯盏内,一刻间府中恍若晨昼,银晖遍洒。
门前一丛茶花绚丽如荼,银辉自檐下桃花灯内洒落,扬扬飒飒铺满整条鹅卵石长道。
我颓累的打开了门,慢步顺着小道往前走,两岸杨柳依水而生,花藤盘根错节的绕亭而上,稀疏开出几盏小花,迎面寒风中裹着浅浅茶花香,我闭上眼睛,手抚上自己的心坎处,那里,似有千斤磐石难移,连呼吸都能牵动着微微的痛……
是继续这样装作不知道,还是,同他实话实说?
这着实是个让人纠结的问题。
冥界眼下的时辰已不算早,现在也该去判官殿了,他有鸷鸟照顾着,该是不会有事吧……
挥袖为自己换上一袭墨青色的官袍,我回首看了眼凌风阁的方向,怔了良久才化为流光朝判官殿而去……
“柳州江氏,你为争夺夫家财产,满足自己的贪欲之念,先是杀害了当家主母正妻杨氏,后又为女儿的荣华富贵而杀害了继女周氏,其罪滔天,罪不可恕,罚入九层地狱,受刑十年!”
“江南裴氏,你生前乃是富贵人家,一生信佛礼佛,善心待人,铺桥修路,造福邻里,奈何重病死于五十一载,现命送入轮回殿,三日后转世投胎。”
“宋凯同,你生前为官清正廉洁,奈何被家中妻女所逼,上吊自尽而亡,阳寿未尽便魂归冥府,你不思上天有好生之德,私自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故而,本殿判你枉死城中留三年,三年之后,再安排投胎事宜……”
今日来阴律司的魂魄,可真是稀少。人间太平了,我们这地府,倒是也清闲了。
单手支着额头,我执着一支毛笔在宣纸上胡乱作画,笔墨渲染一席白色,看着十分碍眼。拂袖换了一张,我漫不经心的听着殿中大功曹的审判,笔下挪出两行字迹,云川、云川,竟是他的名字。
一炉清神香燃了大半,这香味入鼻,非但没让我醒神半分,反而还好似有催眠的作用,害的我有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撞桌子上了。
见我今日精神不大好,几位功曹便也不再多打搅我,多时都是自己做了主,唯有些难下手的,才会请示我一二。
两个时辰过去后,马面二哥恐我这样昏昏欲睡会在小鬼的面前丢人,便强拉着我出门吹风,意欲让我清醒清醒。
“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往常也没瞧过你在判官殿打瞌睡。你的脸色,有些苍白,莫不是昨夜没睡觉吧?”
我魂不守舍的跟在马面身后,揪着袖角道:“嗯,我昨夜失眠了,所以今日有些犯困。”
他打趣道:“失眠?八成又是和云川公子闹的太久了,你啊,可让二哥我如何说你好,你尚年少,精神头是足了些,但可不能把身体搞坏了,你看大哥二哥便是年少时太贪玩,所以这老了啊,腰酸背痛浑身不自在。”
我垂首浅浅反驳:“没和他闹,他……昨夜睡的早,我只不过是在想事情罢了。”
二哥理了理墨色攀银云纹的袖子,“呦,小小年纪也有心事了?”
我昂头看天,深叹了口气:“二哥,问你一个问题。”
“嗯。”
“假若,你喜欢一个姑娘,那姑娘起初只是个平平凡凡之人,你将她视若知己,日久生情,早就习惯了她在你身边的日子。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那姑娘是名金枝玉叶,天之骄女,且等你发现这些的时候,她就要离开了,你该怎么办?”
马面二哥抖了抖袖子,负手道:“我该怎么办……啧啧,这个确实从未想过。但听你如此描述,假若真的是我,我该是会难受。”
“难受,又能如何呢,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二哥沉笑一声,释然道:“三妹,这感情之事,靠的是两个人,若当真两情相悦,谁也不放开谁的手,就算是相隔千里,也总会有再遇的时候。换而言之,留与不留,都抵不过心中一个想与不想。”
我嗫嚅:“想,与不想……”
他为了能留下来已经坚持了太久,于他来说,他定是想留下的……
“三妹可曾读过人间的小说手札?相爱之人,死生亦能再相见,何况,并非是生死别离呢。”
如此说,我与他,日后终是再能相见的。
一曲清风撩开水面层层涟漪,水中之人影影绰绰,犹在天边。
墨衣阴差急匆匆的从水岸那头迈过来,挺直脊背向我拱手一礼,正声道:“启禀大人,阎君陛下有旨,请大人立即前往冥殿觐见。”
“阎君陛下?”二哥颇有些错愕。
我亦奇道:“阎君陛下,他回宫了?”
阴差应道:“正是,阎君陛下已于两日前回宫。”
“两日前……是了,这两日我都在阴律司,没见到谛听他们,自然也就没听见阎君回宫的消息。”
好生整理了一番仪容,我确定下来自己的衣着打扮没有什么失礼之处后,才同阴差一道回返了未阴冥宫。
阎君阎后离宫数月,当下回宫,这偌大的神宫殿宇便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森严肃穆的模样,零碎星光铺满整条宫道,两侧琉璃灯盏一字排开,直通幽冥大殿,火红色的彼岸花蜿蜒洒遍殿宇,檐下悬两盏森蓝色的八角宫灯,光泽化作游龙,盘踞在大殿上空。
冥殿外早已有黑白无常两位大人在等候,彼时见我赶了过去,两位大人齐齐前来相迎,拱手与我一礼后,黑无常道:“总算是来了,陛下已经在殿中等了你良久。”
我惴惴不安的问道:“陛下等我?莫非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阎君大人急着要找我算账?”
可细想下来,我最近也没干什么坏事啊。
白无常走近我几步,偷偷道:“并非是要寻你算账的,而是……”抬手遮在脸侧,悄然只与我一人道:“适才三位判官大人前来求见阎君,说是要将你许配给姓云的公子,请阎君大人下道圣旨赐婚。阎君大人听了之后,当即就寒了脸,还说此事他做不得主,须得将你也请过来,当面与你给说清楚。”
“三位爷爷来向阎君请旨给我和云川赐婚?”我有些惊,良久也没缓过思绪来。
白无常重重点头,疑惑道:“这是好事,可,阎君他却几番推诿,怕是那云川公子……”
黑无常早已洞悉一切,淡淡道:“那云公子固然不是普通人,即便赐婚,也须得弄清两者身家底细才好。小白,勿要再耽搁如仙了,阎君大人就在殿内,你见了,一切自会见分晓。”
“是啊如仙,你快进去吧,不要担心,或许阎君只是想给你们合个八字再算算姻缘而已,你别乱想。”
经他们几言提点,我大抵也猜出了个四五分,心慌的更是神魂无主了,扣袖与他们行礼拜别,转身朝幽冥大殿而去。
两名侍卫替我推开两扇漆墨色的殿门,扑面一股肃穆庄重的气息引得我心神甚乱,我稳步迈进了大殿,强逼着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佯装从容的走到大殿中央,行礼跪拜。
“臣花如仙拜见阎君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