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唤姜念,曾是拓阳国五公主殿下。
而如今我是嘉黎国太子妃。
太子殿下并不爱我。
这我理解。
毕竟我俩说到底只是政治联姻。
在此之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一面,何谈真爱。
我坐上大红轿子时,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既是婚姻已成定局,便唯一愿,但求今生平安顺遂,不为一丝真心。」
1
大婚当日,我触了霉头。
我家乡那边没有这样的习俗,可他们嘉黎说是新娘子入府前需得跨个火盆。
我步子走得缓慢,出嫁那天娘家只有丫鬟在场 。
在喜婆的搀扶下,我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却还是覆灭了盆里的火。
里间传来太子大怒的讯息,说是他一气之下摔了酒案上的所有杯盏,要我这个不祥之人从侧门入府。
因而,那日的我隔着一层薄薄的暗红,是在万人同情又鄙夷的目光中入了东宫的。
洞房当夜,太子入室。
他冷声告诫我,说是早有心上之人,绝不会与我行夫妻之实。
他说:「你最好尽早打消与我交好的念头,日后绝不可再去招惹她的麻烦。」
哈哈哈!
我简直求之不得啊!
来之前我还考量着怎么才能让他讨厌我呢!
我于是连道三声好好好。
一激动,没等太子动手,我先不小心把红盖头给带下来了。
反正他也怪讨厌我的,我便打算就不盖回去了。
我高高兴兴抬眼看去。
却见眼前丰神俊朗、眉清目秀的太子殿下,他眉峰凝起,眸中隐着森森寒意。
好看是好看,可不怀好意的冷峻神色让人心底有些发麻。
臭着一张脸干嘛?
我好心情霎时没了,便也不遑多让,臭起一张脸,跟他坦诚相待。
「巧了,巧了,太子殿下,我也早有心上人了,有好些年头了。」
「那咱俩桥归桥路归路,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我见太子半晌不出声,便抬眼仔细看过去。
谁料他正望着我怔神。
我一下就笑得更加开怀了,连忙抓紧机会讥讽他。
「殿下刚说了自己有心上之人,可眼下又看着别的人出神,太子殿下这么多情啊,那会不会让自己心上人伤心呐?」
以他神色骤变,泛出那抹掩饰不住的青灰之色,我知道我成功给他了个坏印象。
我自知惹了他晦气,哼哼小曲,大方慷慨拍拍床说:「让让殿下,你睡。」
而后携了一卷大红棉被在房间打了地铺,堪堪睡下了。
2
其实,本不该是我成为太子妃的。
嘉黎国皇帝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宣拓阳国四公主殿下为太子妃殿下。
而我,排行老五。
据说嘉黎国使者携着圣旨来的那一日晚上,四姐姐哭闹着跌跌撞撞进了王上的贺羌宫。
从那宫殿里出来后,宫人都不约而同改口称她为五公主殿下,我自然成了四公主殿下。
没办法,四姐姐是王上的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我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妹妹罢了,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当时,来接我走的护卫军队长,喜笑颜开地从王上手中接过三张城池契约。
他向王上抱拳,承诺道:「三日之内,边境的嘉黎军自会撤退,请王上放心。」
至于我,他连看都不屑看一眼。
王上眼中盛着愧疚,与他谈了些话,才走向我,对我说道:「阿念,哥哥……对不起你……」他说着还要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屈膝行礼:「哥哥不必对我说对不起,毕竟我也从不是为了哥哥。」
我那倒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
既然驳了就做到底,本不该论政的我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哥哥寝宫里的那十几位美人姐姐都早早遣散了吧,丹药火炉也快都收一收。今日割三城,明日割五城,再强的国家也该散了。
「毕竟父亲在世时,拓阳国不是这样的。」
那时,拓阳国是三国之中最为强盛的。
那时,不需要公主和亲、割地赔款来求取平安。
3
新婚第二日,是太子殿下将我摇醒的。
我原以为,他是叫我按规矩陪他昏定晨省的。
他却说不用,不仅这次不用,往后也不用陪同。
他只是让我速速离开,自此搬进东宫西苑。
刚搬进西苑时,就听三两个东宫丫鬟说悄悄话,这处不是正妃该住的地方,是侧妃的院落。
丫鬟们说完这话,一扭头却发现我在身后。
他们一连串地跪在地上,个个抖得跟筛糠似的。
我不喜欢他们嘉黎国动不动就跪的规矩。
轻轻拍了拍每人的脑袋,便让她们都离开了。
院子够大,花草也多,很难见到那个冷脸男。
这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我真没什么不满意的!
我过得清闲的很,先是把西苑逛了个遍,再将我带来的花苗种进了院子里。
我只花了一个清晨,就把这里改造得十分满意,尔后只需静等上个一年半载,我带来的桂花就会开满院落。
后来我实在是没事干,就又找了些鱼食喂鱼。
直到,我的小丫鬟春宁慌里慌张赶了回来。
她见着我便立马开口道:「公主,打听到了!拓阳国边境地的嘉黎军自打昨日起便不断往回退。」
「怕是再用不了两日,这仗就要停了。」
听到这消息,我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洒进鱼塘。
心中悬着的大石块终于可以落下了。
4
新婚第三日。
我不去找麻烦,麻烦自己却找上门了。
当时,我坐于西苑廊亭中品茶看景,唤了春宁来陪我聊天,按他们嘉黎国的规矩,丫鬟是不能和主子同桌的,我俩却心照不宣地忽略了这规矩。
就着拂晓的晨光,她坐靠南的位置,我坐靠北的位置,我俩从天南聊到地北,从大漠聊到草原。
又从李家将军聊到顾家阿生。
提到这俩人时,春宁不禁咬牙切齿拍着桌子:「公主!您不遗憾吗?你想想他李家将军也好,顾家阿生也罢,这两人哪个不比他这冷冰冰的太子好!」
我忍不住撇撇嘴,拿出了王上送我出嫁时的那套说辞回她:「李家将军也好,顾家阿生也罢,这都是小情小爱。可我来和亲,这就是无边大爱呐!」
「我呸!」春宁嗔怒道:「什么狗屁啊!王上他这些话全是说来唬您的说辞您还信呢!明明本该嫁来的就不是您!而是那臭……」
听闻这话,我连忙急得拍桌,要她别说,只是我话还未说出,便被远远传来的一道娇嗔的呵斥声音给抢了先。
「大胆!你这贱婢说的什么胡话!」这声音含着十成十的怒气,仿佛我家丫鬟大逆不道。
我回头看去,想着道歉的措辞,看见那站在最前头走来的女子一袭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插镶嵌珍珠碧玉步摇。
一副出水芙蓉模样,她身后还跟着八个丫鬟。
我记得教规矩的嬷嬷教过我,如何从衣服式样来判断身份,不过我学艺不精,当时偷了懒,因而看不懂他们的衣服样式,只知道来者是个身份很尊贵的。
我正欲开口把道歉的腹稿给脱出,她却先不管不顾地差了两个高大的丫鬟架走春宁。
春宁被架在她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春宁没被打懵,我倒是先懵了。
等我回过神来,春宁已经迅速将刚刚那两个架着她胳膊的丫鬟给打趴下了。
春宁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我学武术课时她总陪着我一起,她在这方面实在太有天赋,一开始我俩差距还不大,而如今,她的功夫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其实连我也摸不透了。
丫鬟趴下了,接下来自然是轮到主子了。
春宁一个抬手,巴掌就快要落到那衣着雍容华贵的女子身上,旁儿的丫鬟们拦也拦不住。
我心一惊,连忙冲了过去。
只听清脆的一声「啪」。
春宁那一掌落在了我的肩头。
我看春宁手都是颤抖着的,笑骂她:「臭丫头,一点分寸也不知……」
尔后,我回过身,给那女子狠狠的一巴掌。
春宁是丫鬟,打不得这些皇城中金枝玉叶的人。
可我不一样,我是太子妃。
教规矩的嬷嬷告诉我:嘉黎国中,太后排第一,皇后排第二,排第三的便是东宫后主的太子妃。
我看她模样既没太后的年纪,也不是我见过的皇后的相貌,因而,我笃定其位该居我之下。
眼前这人捂着脸,破口大骂道:「你知不知道,我乃新阳郡主——李江兰!你今日打了我……」
我打断了她的话语,道:「打了你又如何?」
「我好歹也是东宫后主,东宫的太子妃!」说这话时我气势凛冽,倒真学到了嘉黎国话本子里那张扬跋扈之人的三分恶毒女子的姿态。
只是我气势刚一起来,就听见远处一句。
「好你一个东宫主!那你将我置于何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声呵斥的声线,新婚之夜我才听过不久,还熟得很,我知道,我惹祸了。
躬身行礼,面向他:「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只见太子步履沉重,那刀子淬了火般的眼神朝我直直射来,滚烫而又锋利:「吾可受不起你这礼,给我滚开!」他宽袖一拂,将新阳郡主揽入了怀中。
怀中的美人抽抽嗒嗒,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是,臣妾告退。」
我细声应了,随后转身,拉着春宁就走。
走了没两步,春宁便定定立在原地不动了。
我回头看她,她正哭的鼻一把泪一把,问着我:「公主,春宁错了,咱们怎么办啊……」
我笑着轻轻揩掉她的眼泪,内心忽而像是被揪成一团乱麻,说:「什么怎么办啊,顺其自然就好……我早说过了,你是草原上自由肆意的鹰隼,本来你就不应该陪我来这里的。」
我说着又轻拍她的脑袋算是安慰,道:「不过,既然来了,我肯定是要保护好你的,对吗?」
「你相信我吗?」
春宁哇地一声嚎出来,「我……我信。」
余光中,我看见太子扶着新阳郡主朝着自己的寝居方向走去。
我感慨,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心上人啊……
4
新阳郡主走后,我便被皇后单独叫了去。
在凤坤宫里,她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了快三个时辰的《女诫》。
在那之后,她又与我说了许多别的话。
说新阳郡主如何得圣宠,如何得皇太后欢喜。
说她权势滔天。
哪怕皇后哪怕太子妃也不可奈她如何。
说皇太子心悦于她。
她极有可能要当我东宫里的的妹妹。
我心里默默吐槽一句,想着何止东宫里的妹妹,她那架势看起来能当我祖宗。
临走时,皇后赏了我《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三本书,她要我搬进宗庙中抄够十遍,方可重回东宫。
我抱着三本书出了皇后寝殿时,春宁正兜着圈子在台阶下正在外焦急徘徊。
我有些庆幸,却也有些唏嘘。
那一巴掌如果是春宁打了过去,会要了她的命,而我打过去的一巴掌,惩罚也不过只是让我抄写几张无关紧要的东西。
原来吃人皇城中,有些人的性命只值得位高者手中的几张破字。
寒风萧瑟,却不妨碍我笑得十分开怀。
春宁见了我,是小跑着过来的。
离近那时,发现她正落着泪,我拍了拍她脑袋,笑骂她问:「你真是臭丫头,你哭什么?」
她说出的话支离破碎,我一句也听不清。
只见她双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脖子。
我这才感到脖子那处奇异的痛感。
方才一直被我忽略,此时细细感知,那处传来的可真是锥骨的疼痛啊!
我又拍了拍春宁脑袋,骂她:「死丫头!打这一巴掌竟然连内力都使上了,我可真是宠坏你了!」
奇怪,我明明是在笑着骂她,却感到自己脸上有水痕划过……
我为何要哭呢?
是想到顾阿生了吗……
他本也是嘉黎皇城之人,儿时被送到我拓阳去当质子,他那时的情况比之我,总被王宫之人凄冷,凄惨得不止半分。
可后来他还没回家便已早早去世。
他既然能被送去做质子,便注定了在这皇城中不受待见,我是该庆幸他离世早,没被皇城的规训给一层一层剥皮抽筋,还是该哀慨他走的早,连将这世间好好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总归,我能确定的是,我有点想他了。
5
要去收拾行囊时,我在东宫西苑撞见了太子。
我猜想他开口一定会是来训我的,再加上我本就与他相看两厌,我于是堪堪行了礼,不等他回话,便落荒而逃了。
其实今日,尽是不开心的事。
若论开心之事,还是有一件的。
我俩回到西苑,春宁收拾行囊时,说是在我寝宫床脚处捡到了一瓶丹药。
我从小比旁人更通药理,不论何种丹药只需在我眼前晃一晃,我便能立刻认得出来。
春宁手里这瓶自然不会例外。
这是血莲丹。
疗内伤有奇效,而市面上一粒值千金。
我倒出来数了数,一共十粒。
东宫里宝贝可真够多的,没想到也能让我白捡了这么大个便宜,我看着我手中凭空出现的万两黄金,一时间笑得合不拢嘴。
而自从那日过后,我搬进宗庙,我开始老老实实地抄书了。
我不是嘉黎人,嘉黎的文字也只是学过了三天,别人是写字,我则是画字。
那效率慢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本来只需半月即可完成的任务,我却硬是花了一个半月。
我也不是一个人画的。
春宁陪我画,还有个十三岁的小胖子也画。
说来,我与那小胖子,倒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那日,小胖子正踢着蹴球玩。
我不知他那小小的人儿是何等的力气,竟一脚将蹴球踢到了正在抄书的我眼前,打碎了桌上的花瓶。
小胖子看着一地的碎片,豆大的泪珠珍珠似的止不住。
他慌极了。
别说他慌了,我这个大人也不禁捏了一把汗。
花瓶是供在皇室宗庙里的东西,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单说碎掉这一个花瓶,听闻是叶妃生前与皇帝的定情信物,上面的纹路全出自叶妃的手笔,而叶妃生前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单就这一点,就足够我每逢进庙时,主动离这花瓶七八米远,把这玩意儿给当财神爷供着。
没想到,花瓶今日碎在小屁孩手里了。
慌张之间,我四下回望,见此处并无宫人来往,于是我捂住了他嘴巴,叫他别哭了好生安静下来。
随后,我拎着他衣领就往街市上跑。
我俩大手牵小手,都快把京都的街市逛了个遍,最后才终于找到了个和那花瓶九分相似的花瓶。
剩下那一分相似,是我二人拿笔墨添上去的。
宫人例行检查时,我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生怕她注意到那花瓶有什么不对劲。
似是我太过紧张那花瓶了。
总觉得她看向花瓶时,多打量了那么几眼。
好在,还是蒙混过去了。
自那时起,小家伙便缠上我了。
他总喜欢揽着我的胳膊:「念姐姐」地叫个不停。
他胖胖的模样像阿生,可阿生从不会撒娇。
小孩撒娇的性子,更像我家阿弟,也不知我远嫁于此,我家阿弟过得如何了……
我或许是想阿弟,也想阿生,面对小胖娃娃时也就多了好几分的关心与疼爱,不过,自今日过后,我便再见不到也这胖娃娃的撒娇模样了。
今日这份抄完,我就得回东宫了。
我一如往常,抄好了我该抄的那一份后坐在台阶上望着夕阳,等那小胖来交上他的那一份。
直至夕阳落至山下,小胖才匆匆赶来。
他虽胖,可跑起来却像只猎豹,冲进我怀里时的动作我都看不清楚,我拍了拍他的脑袋,从他手里接过那两张他画的字,笑着夸他「乖娃娃」。
阿生说过,没有好好道别,会留下遗憾。
于是,那日我带他上街,买了好多东西,糖人、糖葫芦、糖饼,全是他喜欢的,在那以后我和他郑重地道了别。
他哭得可厉害,我骂他傻孩子。
总归,这样告别以后,哪怕往后再也见不到他,我二人也都不会太过遗憾了吧。
6
时隔一月半我又回到了东宫,回到了宫墙中。
回西苑的那条路上,不免会经过东宫正殿,我拉着春宁不禁加快了步伐。
却还是撞上他们了。
彼时,太子殿下揽着新阳郡主在荷花池边戏水。
好在离得远,小路与池子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走时却听见春宁在后头轻骂了一声:「狗男女」。
我刚想训她,谁承想下一秒太子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