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本以为往后的日子会平静如水。
可还是有飞来横祸。
朝堂上传来一条惊煞众人的消息——拓阳国在边境向嘉黎国开战。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头一凉,浑身都在打颤。
凭拓阳国现如今的实力,这场战不可能赢的!
王上这是将我置于何地?
当初为求家国平安,将我送至异国他乡。
我在嘉黎国过的,本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刀子架在脖子上的生活!
而如今呢?
他这岂不是活生生将刀子又朝我面前推了几分!
我双手不住发抖!
一闭眼,眼前满是饿殍载道、尸横遍野。
王上!你我同为王室,受尽天下人供奉,你为何看不到他们的苦难?天下人何其脆弱!
君可见,满园风光成焦土,白发人送黑发人!
哥哥,你当真要将父亲交给你的国给亡了吗?
嘉黎皇帝圣旨,要太子亲征,前去边疆应战。
听旁人说,太子此举是为了我,他在皇帝面前替我求情,愿去前线揽军功,力求免我一死。
临走前,他握着我的手,眼神晦暗不明。
我问他:「太子殿下,可不可以不去?」他不说话,片刻过后才看向我说:「岁岁,哪怕为了你,我也必须得去。」
我松开他握着的手,露出一张尽量明媚的笑脸:「好,你走吧。」
我看他扬鞭策马,没再回头看我。
我不禁苦笑。
我的太子。
或者说,我的阿生啊……
其实,你是爱我的,却还是对我说了谎。
你终究还是更爱你的太子之位。
17
一场大火,东宫西苑烧了三天三夜,那太子的发妻连同她那小丫鬟春宁被活活烧死,只剩灰烬。
自此世间再无太子妃和东宫丫鬟春宁。
这条传闻传得沸沸扬扬,传遍嘉黎大街小巷。
想必,不久也该传到亲征的太子耳边了。
我与春宁策马扬鞭,心从未比此刻更自由过。
我们要回家了,回拓阳国。
我的国,我绝不会看着它亡!我是拓阳的公主!国若不在,我亦不会独活!
在大火中假死这项计划,其实也是学着顾阿生当年的手法,将这假死故伎重施了。
回想我在东宫生那场大病之时,醒来的那一刻,我看到的不仅是空空的院落,还有角落里,翻飞的月白色衣袂。
我认得那袍子,那是太子的衣裳。
中元节那日,我看太子笑弯的眉眼,他与阿生简直是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太子说爱我那时,我便大致可以确定了。
皇后诞辰那日,太子主动唤了我一句「岁岁」,这名字只有阿生会唤,可我未曾在太子面前提过。
宗庙碎掉的花瓶,我也去仔细瞧过,那并不是我和九皇子一起重画的那个瓶子,而是一只与原物毫无区别的花瓶。
当今世上,除了叶妃的儿子——太子殿下,无人可以做到将瓶子复刻得如此出神入化。
更在后来,我曾在他的书房里见到了我的父亲、母亲身前的一件衣裳。
顾阿生、顾阿生。
种种迹象,已经无法让我再视而不见了。
当年一场大火使得顾阿生和他的老师葬身火海,只剩灰烬。
人人都说,顾阿生死了!
我却不服,我不信!
我抱着他还活着的想法等了七年,等他回来。
终究一道圣旨,使我远嫁他乡,等不到了……
他喜欢看月亮,他说,低头思故乡。
我那时是有些庆幸的,我嫁入了嘉黎以后便可以帮他多看几眼他的故乡。
可谁料想,在这里,我才知道他早就凭着一场大火假死于我拓阳王宫之中,回了他自己的故乡。
我不可能不恨。
他哪怕给我传一封信也好!
仅一份书信便可解了我这些年的心结,让我少了多少煎熬!
可我却真的爱惨了他。
只要他还好好活着,我便可以原谅,原谅他不辞而别的这些年给我带来的悲伤。
我初始并不知阿生是太子殿下,可太子却一定是知道的,知道我是拓阳的公主殿下,知道我是岁岁。
他一直认我,自然也不肯认自己的前尘身份。
那我便也不言说。
若是这样心照不宣地糊涂过着日子,将前尘往事忘个干净也未尝不可。
可他……
可太子殿下偏要亲征!
他不是去边疆,而是要踏平我的国。
他偏要走上那样一条与我相悖的道路……
还要用爱我的名义。
18
我与太子殿下的军队所行之路不同,我熟悉我的故国,再九曲回环的小路我也条条都记得,我回到王宫之时,比太子军快了些,但也不过只是几个时辰。
这几个时辰里,我见到了我的兄长。
拓阳的王上怀中正揽着三五美人。
我早已见不得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了,将美人都遣散后,我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
他捂着脸颊,眼神中满是震惊。
我笑了,看着他这幅颓靡模样笑得眉眼弯弯:「哥哥,怎么?见到我觉得很稀奇吗?」
我眼中充满了厌恶:「怎么?想不起你亲手送给嘉黎国的妹妹了吗?」
「放肆……」他是想将我拿下,可宫殿外已经响起马蹄声阵阵。
太子来了。
杀声四起、黑云压城、铁蹄踏破宫门。
王上大惊失色:「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见他嗓子要喊破也无人应答,人人都要逃难,谁顾得上这个昏庸帝王,我狂笑不止,大骂他道:「长阳!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的!」
我把剑抵在他喉咙上,等太子来。
后来殿门被撞开,一道凛冽的声音闯入。
「拓阳王上,今日便束手就擒罢!」我见殿门后,太子一袭深红战衣、覆着寒甲、手提一柄长枪。
真不愧是我的夫君,当真是丰神俊朗的。
我笑着和他打趣,仿佛我二人是正在东宫闲聊:「殿下,臣妾真没想到,你使的竟然是枪啊。」
太子一滞,神情慌张:「岁岁!你怎么在这?你别站那里,岁岁过来,岁岁,来孤这里。」
我笑着回答:「好啊!」
向前走了两步,便有人将长剑抵在我脖子前方。
我看着眼前这人,眼中满是讥讽:「宰相大人,你可真是拓阳的好臣子啊!和敌国的太子里应外合了这么多年。」
「公主请见谅。」他指着我身后蜷缩的王上说道:「公主也知那样的孬种不配做君主吧,臣才该是这拓阳国新生的君王。」
我反问他:「当年一心把这个孬种扶上王位,残杀了多少忠良之臣的莫非不是你!?」
他依旧死死盯着我,开口却是对太子说话,太子正命令宰相放下剑,让我能去到太子身边,宰相回他道:「太子殿下不要意气用事,她是拓阳的公主。」
唉,什么亲征应战啊!
我拓阳的宰相操纵傀儡王上立下了宣战知书,便让太子便有了理由出兵。太子出兵后,经宰相指导,便绕过拓阳重重守关,直逼拓阳国都。
二人里应外合,自此以后就能亡了拓阳。
宰相称王,太子则得了拓阳国作附属之国,此后将太子之位紧紧攥在手中。
算盘打的真够响啊!我的夫君。
19
我和王上被下入了大狱。
王上隔着道道铁栏杆,哭得泪流满面:「阿念,怎么办啊?我们的家要没了!」
我并不想给他好脸色,哪怕在牢里也不住讥讽:「都是王上自己作的啊……王上大可以回想回想,当年我离国那时,我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被我这话噎住,只剩下嚎啕大哭。
我实在嫌他烦,抓了几粒石块,往他头上狠狠投掷过去,在他头上见了血。
他想还手,也学我拿起石块。
可惜,他自幼便是好吃懒做的模样,扔个石头却连力都用不对,扔出来的石子都绵软无力的。
他恼羞成怒,抓了一把土,正打算朝我这扔。
一把匕首飞过来,刀柄重重地砸在他胳膊上。
「把你的脏手放下!」太子殿下冷冷道:「不然,就拿匕首自我了结。」
王上自然认得他,悻悻收回了手,不再动作。
我唇角勾起一抹笑,照常起身行礼:「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眼神晦暗不明,说出来的话语气竟带了几分嘲讽意味:「都这种时候了,你却要在孤面前去搞这些虚礼?这么些年,你到底演够了没?为何始终要与我这么生分!」
我不回他这句话,自顾自地言说:「太子殿下,你真亡了拓阳国吗?」
他负手而立,不再看我的眼睛:「岁岁,你知道我是一直无路可走的,我在那个位置,我就不得不做出抉择……」
「是吗?」我苦笑一声,「臣妾也无路可走了。」
我这般说着,从发髻中取出一只簪子,抵在脖子上笑着问他:「殿下不妨设想,木簪子能戳死人吗?」
那是太子给我的红豆簪子,我后来从宫人处得知那木簪子是其实他自己镌刻的。
「岁岁,你干什么?岁岁!岁岁!」他见我如此,也慌了神,用力拍着铁栏杆,「岁岁,放下!」
「殿下,我乃拓阳国四公主,君王死社稷,我亦该如此。」我泪眼朦胧,说话的声音都不禁提高了几分:「太子殿下要灭的是我的家!是生我养我的国!」
「你是我的妻子!嘉黎便也可以是你的国!」太子慌乱之中,找到了开牢门的钥匙,他说:「东宫一直都是你的家!」
他这般说着,我便将木簪从脖子旁缓缓取下。
啪嗒一声,铁门开了。
太子冲上前来,抢走了我手中的木簪子,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他抱我时总是这样,用力极了,恨不得将我拥入骨血之中。
下一瞬,一支金簪刺入他脖颈之处,太子身形一滞,看向我时满脸不可思议:「岁岁……岁岁……」
「阿生,木簪钝,戳不死人,可金簪子会。」
我看他卧倒在地,墨色瞳孔中全是震惊,双手颤抖着要来摸我的脸庞。
我蹲下,轻轻叹了口气。
「好了,阿生……好好休息吧。」
20
是夜,我于王宫之中放出一簇烟火。
于是马蹄声似雨,战鼓声如雷。
是李家将军和我的阿弟,他们带着三万水师军队来了。
王上昏庸无度,全然因他是个傻王上,自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豢养的军队,他根本没能力察觉到。
于是顷刻间,局势便逆转了。
当年皇帝罚我进宗庙时,李家将军曾来寻过我,他不止要带我走,更是要告知我一道关键的消息,自打那时起,我便知道拓阳的宰相与早与嘉黎的太子有所勾结。
其实,让李澈带兵平定叛乱只是我的下下策。
我的上上策,是让太子能放弃自己的执念,别去攻打拓阳,继而让李澈自行清理门户则可。
而我,我则可以陪他一起守住这嘉黎东宫之位,我就算没有权势却也有不少心机能使。何况,我的功夫比不上春宁,却也不差。
我自小不愿意使心眼,总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其实为了他,我做个东宫里的坏人也无妨。
我知他爱我,因此我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叫他不要做这件事,我陪他去走另一条路。
我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懂我的弦外之音。
可能……
就该恨造化弄人吧。
乱臣贼子——拓阳宰相,我亲自将其拎上城墙,施以斩首。至于我的哥哥——拓阳国的王上,我让其告病,我将其关进了宫殿之中,给他配了炼丹药炉,永生不得踏出。
拓阳的臣子们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对我这行为都清明得跟明镜儿似的,却也未有人提出异议,毕竟我手握着首都的兵脉。
他们其实也早都受够了我的哥哥那副模样了。
嘉黎国那边收到太子军全军覆灭的消息,而我国的将军李澈又始终留有后手,因而他们并不敢将轻举妄动再次派兵进攻。嘉黎皇帝生性无情,曾有两名太子殿下惨死而不得以沉冤昭雪,如今再失去一个儿子的悲愤,亦不足以让他不顾一切攻打过来。
拓阳终究恢复了安宁。
至于我的夫君——嘉黎的太子殿下。
他其实还活得好好的。
我既通药理,就更能通杀人之道。
我能把握好杀人与活命的分寸。
多一份则死,少一分则剥夺不了他清醒的意识。
他后来被养在了我的寝宫之中好生伺候着,东宫捡的血莲丹全喂给了他,等他醒来时,我才知道那全是他偷偷存在我寝居里的。
我本想等他好后,便送他回嘉黎的,他毕竟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可他却摩挲着我头上那把红豆簪子,赖在我这儿不肯走了,他只说道:「我走投无路了,以后就当是我战死沙场了,我留在这里陪着岁岁。」
我一时失笑。
竟不知是该说些什么……
不过也好。
我只想再当几年这拓阳国的临时女帝,等我的弟弟妹妹们都长大以后,选个合适的人选来继承。
我便与他如儿时阿生曾约定那般,与他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