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觉得恶心。
不是对人,是对自己。
他不再信任何人。
连医生说的“你现在是最好状态”,他都不信了。
那天他在画展开幕式上,看见一幅名为《白夜》的画。
画里是病房,一张空床,一个靠窗的轮椅,一个未合上的画册,一支快断掉的铅笔。
整个画面都是冷调,只有画册封面一抹极淡的红色,被灯光一打,几乎不可见。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工作人员上前提醒。
“顾先生,这边请!”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可走到后台的时候,他靠在墙边,眼睛闭了很久。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片段。
是那种熟悉的错觉—像曾经握过那支铅笔。
像是曾经坐过那张椅子,看过窗外的光,听过什么人在他耳边轻轻说。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够了!”
那声音温柔,却哽咽。
他睁开眼,手指微微颤抖。
他低头,问身边的工作人员。
“这幅画的作者是谁?”
“资料上写的是匿名!”
“没有姓名吗?”
“没有!”
“怎么联系?”
“我们也联系不上,只是画展前有人寄来的原稿,留言说只展一次,不售!”
他没再问。
只转头看向那幅画,站了整整五分钟。
当晚回到家,他在电脑前坐了很久,打开了一份未保存的文件,文件名空白,内容也空白。
他在第一行写下两个字:她是谁?
他停了很久,没动。
接着又在下一行写下:为什么我想哭?
然后光标停在第三行,他敲下: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屏幕一亮一暗,他最后按下了“保存”。
文件名:不该忘的人。
林清浅发现他开始变了。
变得沉默,变得警惕,变得时常发呆。
她开始加强监控他的生活,每一个接触的人、每一次梦境反馈、每一次情绪波动。
她重新安排了心理医生,也联系了实验室的研究员,准备进行第四次排斥机制强化。
但这一次医生犹豫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受了!”
“再做一次,他可能会对所有情绪产生抗拒!”
“不是对某个人,是对所有人!”
“你愿意看到他变成一个彻底情感麻木的人吗?”
林清浅静了很久。
然后说。
“如果代价是他永远不再梦见那个女人,我愿意!”
“我失去他很多次了!”
“我不想再失去一次!”
医生提醒她。
“那你就得准备好,他以后连你也不会靠近!”
她闭上眼,像是认命。
“靠不靠近不重要!”
“只要他不再疼!”
第四次排斥机制启动前,顾承泽被告知需要“例行调整”,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询问。
他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如果我这次彻底忘记了,是不是就不会再痛了?”
医生说。
“不会!”
“你会过得很好!”
“你不会再做梦!”
他点头。
“那就开始吧!”
治疗开始前一小时,他偷偷打开了手机,点开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他在画展上偷偷拍下的那幅《白夜》。
他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地在图片下写了一行字:
“如果我这次真的不记得了,你别等了!”
“你等我……太久了!”
“我配不上再见你一面!”
治疗当天,天灰得像积压了很久的霾。
顾承泽一大早就被接走了,过程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就像所有安排过的医疗程序一样,清清楚楚,精准高效。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风衣,神情平静,没有挣扎,也没有犹豫。
他不是没意识到这一次治疗的不同。
他已经知道自己过去被“修过很多次”。
有些片段在梦里出现得太多,却怎么也拼不全;有些情绪总是突兀地闪现,却不知道源头;而他身边的人,总是在他刚想问出口时,劝他。
“别想了”“那不重要了”“你已经在恢复的路上”。
这次他不再反抗。
他只是想结束。
不是结束那段被掐断的回忆,而是结束这种模糊又痛苦的挣扎。
他已经受够了半梦半醒之间的拉扯,那些残留的痛、碎片般的对话、背影、画面,全像是凌迟般的折磨。
如果治疗真能让他彻底脱离那些东西,那就治吧。
他不再想知道“她是谁”。
不想再在半夜惊醒后问自己。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更不想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心悸—只因为看到一幅熟悉的画,一张落叶,一串名字。
这些情绪他已经受够了。
手术室里灯光雪亮。
他躺在手术台上,安静如一具静置的模型。
医生戴上脑部诱导装置,调试信号连接,冷静地对身边助手说。
“启动第二阶段。
情绪识别回路重点清理,连接区域C5、C7、E1……”
他听得见,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甚至在想。
“这是不是就是人彻底放弃自我之前的状态!”
像极了安乐死。
不是身体的死亡,而是情感意义上的终结。
这一次的治疗重点是彻底建立“心理排斥模型”。
不是简单的删除,而是要在他的潜意识里种下一套完整的“保护机制”—一旦遇到某些关键词、画面、气味、人名,即便不认得,也会自动排斥、警惕、远离,甚至产生轻微的情绪防御和负面联想。
“情绪厌恶反射”建立成功之后,就算他再见到那个人,也不会再想靠近。
更不会再为她心痛。
手术完成后,他在无意识中沉睡了整整三十六小时。
没有梦。
没有声响。
只有一片极致的安静,像是真正被拉进了另一个世界。
医生说,这是“最成功的一次诱导”。
他醒来的时候,窗外是深灰色的天,病房安静得像一口井。
林清浅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报告,语气平稳。
“你状态很稳定,应该不会再出现之前那些不适了!”
顾承泽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点点头。
“我感觉……干净了!”
林清浅笑着,眼里藏着压抑了很久的欣慰。
“你现在是最好的状态!”
“没有梦,也不会再有!”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回归工作之后,整个人像换了壳。
更冷静、更高效,几乎不带情绪。
合作方私下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