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冰如聪敏又知书达理。和楚玉鹮倒也说得到一起去。她们主仆说了这么一阵楚天香的事情,到底不明就里。晚膳时分,楚云皓依约拜访谨成殿。楚妃吩咐将正殿的灯点上,摆饭,两人对坐相谈。
的确是天家恩典非比寻常。不然的话,就算是寻常人家,也难见得到娘家叔父与已经出嫁的侄女同桌吃饭的情形。不过楚玉鹮当初回归楚家的时候,只剩下楚云皓一个大家长在,对这种事情,倒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说是叔父,实质上和父亲也没什么差别。
但就算是父亲,她与生身父母之间也没多亲近。道门之人,修出来的心性淡泊,对于血脉之间的缘分际遇,都看得淡了。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楚云皓又的确是个称职的长辈。他住在楚府里,带着一大群孩子,各个都视如己出有求必应。同这个人相处久了,不知不觉间便将他看做自己可以仰仗的对象,有什么事情,倒也说得出口。菜上到第七盏的功夫,她已经将楚天香求她的事情说了一遍。楚云皓听完,淡淡笑笑,说,“你已经答应她了?”
楚玉鹮道,“我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但确实,是已经答应她了。”
身份贵重的人,一贯守着言出必诺的规矩。她说答应别人了。就算是楚云皓,也一定要为她做到。这是楚家人的脸面。并不止是一个人的事情。
楚云皓长叹一声,似是开玩笑一般说道,“本王一贯自认精明过人,侄女你这么容易被人诓骗,让本王很是为难啊。”
楚玉鹮默然片刻。同楚云皓相处久了,也知道他并不是认真的。若是认真,反倒不会这样说了。只是生性原本便不是能说笑的人。听他这么讲,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楚云皓见她没有搭腔,很是犯愁的道,“这可怎么好呢?明明是内廷的人,又不能说笑,端庄是挺端庄的,未免太没趣味。该不会连情诗都不会写吧。”
楚玉鹮见他轻描淡写将楚天香的事情绕了过去,却也知道他心里是有数的,不必再多说。见话题绕到这里,便很是勉强的说了一句,“诗还是会写的。”
何止会呢,楚家是名门,出过牡丹花会女状元的。楚云皓三个姐姐,俩个是帝都出了名得到才女,还有一个是人人敬畏的女武神。楚玉鹮这个孩子,幼年是在道门养的,后来送到楚家,光风霁月一般的为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拿得出手。说她无趣,旁人怕不是要无地自容。只是这性情,也确实太过于沉稳了一些。十分的趣味,都显不出来。
楚云皓也是操心太多。想到这些日子,内廷中人都议论这位楚妃过于冷淡。想起来了,这般小事,也忍不住要指教一番,因此便说道,“真的会么?可别强不知以为知。”
楚玉鹮听他话里这意思,是不能轻易过去了。心下已经有了几分不耐。便吩咐伺候人拿笔墨来。写就写呗。
摄政王看着伺候人端上来的素白书简,微微摇了摇头,吩咐换绯红的洒金笺上来,墨用的是白家送的香墨,沾水自砚台上磨开了,古朴清雅的香气便幽幽然飘到了空气中。楚玉鹮提笔蘸墨,刚写下两三个字,便被拦了下来。
“笔锋也软一些吧,又不是要你写万言书,这一笔字,看到都要吓人一跳了,怎么传情达意。”
就不能等人写完再说么?骤然间开口,方才想好的思路都已经被打断了。楚玉鹮将写了一半的红笺揉了,换纸提笔再写。
齐齐整整写了四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丛花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楚云皓在身后看着,摇头又道,“这哪里是情诗啊,分明是悼亡诗。”
倒也的确是道门中人的身份。难怪她喜欢这两句。
“世间情深,都在除却巫山不是云之中了,如何算不得情诗?”
楚云皓自她身后伸手将那诗笺抓到手中,顺手揉了扔进纸篓里。道,“写不出也就罢了,这样的辞句,未免太过于凄凉,并不是可以送到持中殿的辞句。”
楚玉鹮又说,“正是因为凄凉哀婉,才有动人心魄之意。”
楚云皓听她这样说,倒是愣了一下。又微微苦笑,说,“你倒是自有见解。”
楚玉鹮再度铺开一张纸,自顾自写下了四句。
“果欲结同心,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坠地,岁寒无异心。”
笔锋柔软了几分,灯火之下映照着洒金红笺,倒也看得出几分深情在。
她将红笺封入纸筒之中,递给身边伺候的楚冰如,道,“明日便送去持中殿吧。”
楚冰如领命下去,殿内又剩下他们二人。
楚云皓道,“是我小看你了,宫里的事情,你都自有主张,是不愿让我这个做叔父的多管闲事么?”
楚玉鹮道,“阿鹮不敢,论国事,叔父是临朝摄政王殿下,代天子执天下权柄,阿鹮在叔父面前也是臣。论家事,叔父是楚家家主,阿鹮不过是个晚辈,自然不能不和叔父一条心。”
楚云皓看着楚玉鹮的面孔,恍惚之间,看到的便是当年离家修道的七哥。楚玉鹮是他七哥的孩子,性情也像他那位七哥,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是难以想像的倔强与刚硬。
他低声道,“阿鹮,我是你的叔父,我还是楚家家主,我能保护你,让你随心所欲的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入宫是你决定的。我本来以为你是因为喜欢烈儿才要入宫的,只是看你对他如此冷淡,总归是不放心。我这一生,想要保护的人都死了,想要得到的也都有了。我不在乎别的,你是我的家人,我只想你过得开心一些。”
楚玉鹮轻声道,“是,入宫是我自己决定的。但却不是为了陛下。”
“你想要的是什么?”
楚玉鹮看向楚云皓,轻声道,“叔父难道不知么?楚家外戚世家,与皇室内为姻亲,外结忠义。从前是祖母,后来是两位姑母,到了我这一代,总也要有个人来这个地方的,宁可是我,总比旁人强一些。”
楚云皓略微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阿鹮,你想错了,这些事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代代外戚,也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将家里的女孩子送进来。楚家的权势便在我们这一代断绝又怎样呢?我其实只希望自己在意的孩子能过得开心点就足够了。”
是要这么想,因为从前他所在乎的人,都已经在战场上凋零了。片刻不曾留心,或许人便留不住,如何不肯看淡?
楚玉鹮轻声道,“叔父若是这样想,为何宁可千夫所指,也要紧紧抓住摄政王的权柄?”
“烈儿也是我的外甥,我得照应他。”
“叔父和阿鹮一样清楚,想要保护在乎的人,便必须手握权柄。陛下也知这样的道理。阿鹮选了这条路,就不会后悔。阿鹮始终与叔父一条心,但宫里的事情,阿鹮有自己的筹谋,请叔父支撑阿鹮。”
楚云皓沉默了片刻,道,“还是因为那个南蛮的孩子么?你是与她投缘,还是要用她?”
只片刻之间,楚云皓就想明白了,他的阿鹮虽然天性淡泊,但也从来不是蠢人。并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她决定帮楚天香,便一定有她的理由。
楚玉鹮没有回答,倒是反问了一句,“那孩子与楚家有渊源,叔父心里有数,却没有告诉任何人,总不至于是叔父自己的孩子吧?”
楚云皓听到这话,颇为意外的笑了笑。
“你倒是会想,这孩子表面看着唯唯诺诺,心思却颇有些深不可测。如果是我生的,这般模样,早就活活踹死了,又岂会留到现在?她的身世,我如今不好议论。只能告诉你,虽然姓楚,身上的确也有楚家的玉佩,但和楚家半点关系也没有。一分血缘关系也搭不上。”
这话说得,太笃定了。楚家代代外戚,与皇室及其他名门世家纠葛甚深。随便举个例子吧,就说如今南境那位亲王便是前朝楚贵妃所出。再过多少代,但凡是那位亲王的后人,多少都能说与楚家有些瓜葛。如今楚云皓亲口道出楚天香身上半滴楚家人的血都没有。若非对她的身世一清二楚,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笃定的话。
楚玉鹮点头,道,“我明白了。话是这样说,你不喜欢楚天香这孩子,我却与她投缘。结个交情罢了。叔父肯为我保下霓羽族那些战俘的性命么?”
楚云皓郎然笑道,“阿鹮你多虑了,你是我哥哥的孩子,便与我亲生骨肉一般无二。你想要做什么事情,只要是你自己定了心要做,我总是要为你做到的。”
楚玉鹮点头,说,“阿鹮谢过叔父了。”
夜色已深,武成殿那边又有侍从女官来报,说是上书房那边有紧急军报送过来,陛下请摄政王前去相谈。
楚云皓告辞而去,没过多久,谨成殿附近梅林之中,乐声便隔着湖水,远远的传了过来,其中夹杂这女子的说笑之声,听上去颇为喧嚷。楚玉鹮微微皱眉,吩咐伺候人将门窗全部关上,才略微隔绝了几分吵闹。
她将楚冰如叫了过来,问,“还是那位弘徽殿女御么?”
楚冰如点头称是,又说那位女御颇有花样,今夜玩的是击鼓传花,比平日更是嘈杂了几分。
楚玉鹮冷笑,“亏她这般费思量,等摄政王走了才开始闹。咱们这谨成殿,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