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冰如轻声道,“主子岂会不知呢?当初随主子入宫的共有六人,如今陛下只在谨成殿流连,说是心思都在主子一人身上。其他殿所连去都没去过,到底不合规矩。弘徽殿女御心中有怨气,便这么堂堂正正的闹了出来。她也知道,若是论理,是内廷理亏。”
自家人才敢这么说。要再说明白一些,是天子理亏。但天子亏心又怎样呢?从前是有过这样的事情,天子专宠一人,内廷外朝都有不满。御史台外臣甚至不顾避忌上书斥责。但即便如此,贵为天子,他若是不想宠幸某个人,别人也不能把他押送到某个殿所去。
弘徽殿有怨气,其他殿所又岂会没有呢?这才一个多月时光,她都称病避宠了,还能生出这样的事端。明面上是这样,私底下更不知道有多少龃龉了。闺阁内的事情,又不好与楚云皓商量。
楚玉鹮不能不自己拿主意。
弘徽殿女御在谨成殿外奏乐吵闹,说白了跟市井泼妇骂街一个性质。毕竟武家闺秀,骂街也骂的斯文一些。这般肆无忌惮的凶蛮之人,她倒也不怎么怕。最担心的,反倒是杨烈再这样专宠下去,内廷外朝所有的矛头都指到她一人身上,到时候楚云皓的立场都会跟着变得狼狈起来。
楚云皓当然不在乎,但她在乎。
“你明天送信去持中殿的时候,顺便跟陛下说一声,说他的心意,我总是明白的,只是彼此身在内廷,毕竟都有身不由己之处。如今这般盛宠,我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惶恐不安。怕用情过深,难得白首,请陛下留些余地吧。”
楚冰如低声道,“陛下心里只有主子您一人,毕竟是谨成殿的福份,原该珍惜才是。”
楚玉鹮微微苦笑,说,“十分红处便作灰。我原本便是这样谨慎胆小的人,总怕担不起这福份,难免是要让他失望了。”
这么说的时候,心里便浮现出了那个人的面孔。因为是年轻少年的缘故,身板柔韧纤细,宛若葱青韭白,挺拔而又清秀。生就一张干净面孔。谁能想得到,身在王座上的孩子还能有那般明亮清澈的眼神呢?之前想着,进了这宫中,眼目中所见,恐怕都是争权夺势的斗争。但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所有负面的猜测几乎都荡然无存。
只恨相逢是在宫中。若是如她自己父母一般,是在道门山野之中相遇,不论身份,没有机心,便并肩携手,宛若神仙眷侣一般,共饮逍遥一世悠然又如何?只是在这宫里,他是帝王,她又是后妃。
情深不寿,楚玉鹮自己就算没那么眷恋红尘俗世,为了楚家,她也是要活得久一些的。
弘徽殿那位设宴又闹到深夜,楚玉鹮这些日子借着养病的名义,平日里也不早起。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深夜里关了四处轩窗,自己在殿内摆弄琵琶到深夜,勉强也算是能忍耐下去。
第二日楚冰如将信送到持中殿,说是正赶上陛下散朝回来,召了六部的大臣在持中殿议政。因为外臣众多的缘故,她虽有谨成殿掌事女官的身份在,却也不便上殿。只从西厢六庭馆女官处理文书的地方将书笺递了进去。不过既然是谨成殿的文书,六庭馆当值的女官说了,等陛下议完政事,便会立刻呈上的。
这一番话说过之后,楚玉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说,“不过是闲来无事抄了首诗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郑重其事的,倒怪叫人难为情的。”
楚冰如道:“娘娘就别太见怪了。持中殿那边里外三波人,六庭馆鸿文馆上书房,那边做事往来的都得奉承者咱们家王爷,娘娘如今在宫里,内廷的都提着一口气小心谨慎的伺候着。再小的事情,到她们那边,都不能不郑重对待的。”
楚玉鹮抬起眉目,淡淡瞥了楚冰如一眼,道,“旁人见识短也就罢了,你是打小在六庭馆教养成人的。六庭馆咱家孩子不少,你在其中也是出类拔萃。因此才让你跟在我身边。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得心里有数。王爷的威势,那是王爷用自己的功勋换回来的。我们是他身边人,不求为他支撑吧,别给他惹祸就行。凡事还是沉稳些好。”
“是,臣女知道了。”
楚冰如这样应着,心里不免也有些惶恐。自打随这位小小姐入了宫。平日里做事,也不是不谨慎。但处处被人奉承着,也难免有忘形的时候,如今被点破,也多少有些难堪。
到底是道门的人,这位小姐看着温和,做事未免太过于曲高和寡了,并不是好侍奉的人。
这边一时无话,到了晚晌时分,外面女官入内来报,说是陛下过来了。
楚玉鹮在殿内看书,听见这话,不免有些意外的抬起了头。
“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没听说翻牌子啊。”
內宫之中自有规矩在,承上奉君,总是会提前说一声的。如今骤然之间听说御驾亲临,不免有些意外。
楚冰如在旁听着,即刻上前,对楚玉鹮道,“既然陛下来了,便请娘娘先整妆接驾吧。”
也是有些急了,一挥手,身后的侍女们就先将胭脂花红与头面首饰捧了过来。也是这宫里没有地位高的女眷,楚玉鹮日常在殿内看书,都只穿一身常服,随意挽着头发。如今既有通报,想必御驾已经出了持中殿。不多时便到谨成殿,如今眼看着楚妃这般随意的模样,妆也不行,头发也要重新盘,衣服也得换过,就算人多,七手八脚,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楚妃略微抬手,将众人拦住了。轻声斥责道,“慌什么,既然是陛下事先不曾翻牌子,我们也犯不着这般费力迎驾。这阵子不是一直说病着么?风寒之身也不便面君,就称病不见吧。”
楚冰如略微有些焦急,低声叫了句娘娘,楚玉鹮抬眼,淡漠的目光自众人脸上一掠而过。便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了。
天性或许是真的凉薄,这位主子眼神里自有刀锋,从旁人面孔上扫过去便让人心生寒意。美则美矣,宛如冰山雪谷,又有什么趣味。宫里这些伺候的人心里也不免嘀咕,难道那位摄政王的威势真强到了这种地步,连陛下也不得不违心捧着他的侄女。
众人只得依照吩咐退下,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不一会儿御驾降临,楚冰如上前,说楚妃如今病着,不便面圣。
杨烈点了点头,却不安问道,“鹮妹病重至此么?若不能亲眼看一看,又如何能安心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御行在此,又不肯就这样退下,僵持在谨成殿前,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楚冰如一念至此,先吩咐身后女官迎御驾入内奉茶,她自己却去了寝殿那边,低声将方才天子所言又说了一遍。
主子是不好相与的,等在外面那位九五之尊也未必就是好说话的人。楚冰如身在其中,也是万般为难。
楚玉鹮思索片刻,便道,“既然如此,将帷屏移过来,请陛下入内相见吧。”
八扇彩绘屏风摆上,寝殿内隔出两个空间,侍从女官们毕恭毕敬的将杨烈请了进来。屏风是从道门送过来的,绘着远山青松层层薄云,隔着那如烟似雾的绢面,隐隐看得见内中端然侧坐的身影。
明明是在宫里,即便是这样的地方,楚玉鹮却也是遗世独立的姿态,远远望着,明明是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形,只是看过去,那般冷冷淡淡的姿态,却像是一座冰山似的。
只隔这一层山水屏风,却也像隔了千山万水。杨烈看着这朦胧影子,心里也想着,如何就喜欢上这个人的呢?
许也是没见过。更何况,一开始便听持中殿内伺候的女官们说过,宫里来这样多人,旁人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位表妹受委屈。自打初相逢,便无时无刻不细心关照着。
幼年的时候,为规矩所束缚,每次见面都只是隔很远相见,但楚家代代外戚,从前便知这个表妹早晚是要结缘的人,毕竟心绪不同,多少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思在。直到初初入宫,红烛之下,细看那张从前向来遥望的面孔,如冰似雪一般的清丽雅致,那一刻,心毕竟也是动过的。
只叹身在帝王家。倒是无心却有心。他望向楚玉鹮的时候,的确也想起了那位舅父一身素衣漫不经心在宫内随意行走的身姿。那么多人,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挑拨还是提醒,都对他说不可冷待这个表妹。他心知肚明,却也任性了一次,说不让冷待,那就专宠这一人,一样是将她架在火上烤,倒要看看,旁人还能将他这个天子怎样?
早预料过,无论是楚家,还是六庭馆,亦或者内廷外朝,看着眼前局面,总也有应对。但却没有想到,是他这个看上去不动声色的表妹率先做出了应对。称病不出,不再配合他演这出戏。
果然是楚家人,面上看不出什么,骨子里却强硬。
他却偏偏喜欢性情强硬的女子。
此刻相对而坐,心情亦是复杂的。今日收到楚玉鹮递来的诗句,原本以为是这么些天过去,她心里气也顺了一些,因此传书请见,此刻来了,却是这般对待。想也知道,怕是误读了女儿家的心思。
杨烈开口道,“鹮妹久病不起,朕也忧心。太医院众多医者无计可施。说怕是心病,鹮妹初初离家,內宫之中或许也有不顺心之事,不便与旁人提起。但鹮妹与朕原是夫妻,一生一世的缘分,有什么话,若是对朕来讲,朕定然是要为鹮妹做主的。”
会说什么呢?是怪他做局,还是为了弘徽殿欺人太甚?不管说什么,总之应了,这一个坎也就过去了,內宫是杨烈从小长大的地方,什么风吹草动他能不知?不过就是等着这位表妹开口罢了,有来有往才是人情。不等人开口,便将事情都为人做好。谁知人家领不领情。
他小小年纪,生在皇家,却是动荡之中继位的,早已见过太多世态炎凉。与人相处,静水深流的表象之下,始终免不了藏几分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