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静默，隔了许久，才听得见内中传来轻轻浅浅的一声叹息。
毕竟是世家闺秀，又是自幼在道门修行的，连叹一口气，都那般婉转，若非始终提着精神侧耳倾听，几乎听不见。
只为这一声叹息，殿内的风都凉了三分。
楚玉鹮轻声道，“陛下心里或许在想，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该有烦恼的。我若是始终闷闷不乐，看上去，就像是在矫情了。”
杨烈道，“鹮妹多情善感，心思缜密，一颦一笑皆是万般风情，岂会有人觉得矫情呢？”
楚玉鹮低声道，“我是矫情，总盼着你来，又盼着你不来。你不来我会难过，你来了，我又担心别人会因此而怨恨我。担心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所有好光景总不能长久。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陛下想必也过的不易。”
“怎么会呢？”杨烈这样说了一句，心里却隐隐约约生出了几分不确定。当他以钦慕的目光注视楚玉鹮的时候，心里在意的到底是这个人，还是她背后的楚家呢？
也是这片刻之间闪过的念头，让他犹豫起来，没有接别的话。
楚玉鹮在屏风之中，端然静坐着，隔了许久，轻声道，“陛下还是请回吧。陛下与我，心中都藏了太多心事，此刻果然不是相谈的好时机。”
各有心事，却也各自说不出口，话不投机的时候半句也嫌多。又何必坐在一起相对无言。
即便这样，杨烈也没有转身就走。他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了，还请鹮妹多多保重，如今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了，等到冬日梅花盛开的时候，希望鹮妹能有精神与我一起共赏寒梅与霜雪。”
楚玉鹮微微点头，却没有应下来，只轻声道，“陛下请恕臣妾病势沉重，不能远送了。”
杨烈起身出门，到了谨成殿外，对着御驾出神，也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身后伺候的女官上前，轻声问道，“陛下是要回持中殿么？”
杨烈望着夜色，半晌没有说话，隔了片刻，却轻笑出声。
“这个时辰，去持中殿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吧，大朝会小朝会都开完了，就算还有什么紧急奏报，也都是先送武成殿，等那边有了定论才送持中殿的。回去，也没意思，随便找个人说说话吧，也不知道宫里有没有说得来的人。”
听这意思了，是要去别的宫里了。身后女官听出来了，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接话道，“弘徽殿自母家带了不少歌舞伎与乐师过来，那边一向是最热闹的，陛下若是闷得无聊，倒不如过去坐坐。”
杨烈微微皱眉，说，“弘徽殿，就是总在宫里摆宴喧嚷的那位么？南蛮子地界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丝竹。整日里吵吵闹闹，持中殿那边听不见，朕就当不知道罢了。这般嚣张跋扈，何必纵容她？”
语气里颇为轻蔑。女官也不敢再随意搭腔了。却听杨烈又问，“谨成殿离哪个殿所近一些？”
女官恭谨答道，“北面便是漪澜殿与清平殿，都不算远。约略一刻时间也就到了。”
“折过去，又要路过武成殿……”
杨烈低声这样说着，女官听得出他心绪不佳，跟在后面，也觉得心惊肉跳，怎么把这话就说出来了呢？天家一贯和睦。天子与摄政王舅甥更是相互扶持，亲如父子一般。看来今日是真的心情很差。才会说出这样别有意味的话来。
女官跟在他后面，更不敢插话了，生怕一句说不对，自己没准就要被灭口。
杨烈站在渐渐透出寒意的清风之中，思索了片刻，说，“那就接着往南面走一走吧，到哪儿算哪儿也好。”
他也不乘辇，信步沿着太液池走，三不五时还感慨两句，如今是时节不好了，若是常夏的时候，满池红莲浮在碧水之上，想必风景更佳。若是能有人陪着，赏赏花，吟吟诗，踏歌而行，想来也是极好的。
这么说着，心里难免有几分惋惜的意思。如今宫里人那么多，能解他心意的，或者说，配和他一起赏花诉清衷的，或许是一个都没有。
一念至此，不由停住脚步。茫然四顾，并不知该何去何从。看见不远处有一偏僻殿所，便伸手一指，问道，“那边是哪里？”
身后伺候的人上前半步，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见远处殿所掩映在绿竹林之后，说不上来远近，看上去却是比别处都清净一些。略微想了片刻，想出来了，便据实禀道，“那边应该是思南更衣所居住的揽月阁。”
杨烈应了一声嗯，又说，“没记错的话，揽月阁应该是水榭。那地方夏日是比别处凉爽，到了如今这时节，水上寒气重，湿气也重。想来是不好过。原本那样的地方，听戏好一些，水上声音空灵清透，传的也远一些。不该常住人的。也就是她没有母家可依靠，才会这样。”
杨烈身后女官轻声道，“也不算是没人照应了，思南更衣初来的时候，是以客卿的身份住在揽月阁那边的，后来封了更衣，内廷承奉女官分九品，更衣是八品，身份低微，原本连这样的殿所都不能住，是要住在别的宫妃殿内西厢的。王爷怜惜她孤苦无依，才特意说过，要她不必搬了。”
杨烈轻声道，“他倒好，一句话便做了顺水人情。”
女官说，“这殿所其实不错的，虽然在水上，但有悬空的木板格挡着，夏日凉爽，冬日是会有些冷，只是天启的气候原本也不算阴寒，多点一些碳炉也就罢了，陛下若是不放心，过去看看也好。”
杨烈回身，看了她一眼，道，“你倒是很会说话。只是看着眼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持中殿伺候的女官都是轮值的。隔一阵子换一拨人。若是不问这一句，他自己身边人，他也不知道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那女官低眉敛目，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道，“臣女赵玉儿，原是仁和皇后母族出身的。”
赵玉儿自报家门，倒也不是炫耀，仁和皇后名义上算是杨烈祖母，实际上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那位皇后是民间选出的牡丹花会女状元，当初被太后亲口册封为皇后。据说算是才貌双全，只可惜出身寒微，在朝中没有依靠，入宫之后，心态渐渐与从前不同。她对太子的期望过高，越过了界限，因此太子以逆乱之名而死，皇后亦自裁谢罪，才保得母族平安，但原本便十分单薄的家族势力，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赵玉儿能够在內宫之中做女官，已经算是天可怜见了。提起出身，其实并不是为了炫耀家族显赫，而是要讲明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以免僭越。
此刻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赵玉儿又低着头，杨烈打量了她一番，只看见头顶盘着发髻，看上去像是发量很多的样子，乌发浓厚，显得生机勃勃，衣领外露出一小段脖颈，是很白，在这夜色之中，那一段白肌几乎都能发出光来。
平日里是不会这样仔细看身边人的。这么瞧一瞧，倒觉得这个赵玉儿容貌不论怎样吧，单是这一低头的姿态，便比别人多出几分楚楚动人来。
心情略微好了几分，杨烈道，“既然都已经到了这边了，便去揽月阁看看吧。”
御驾来的时候，楚天香正在吃饭。
八品更衣，十八道菜，一样只能吃一口，虽说是能吃饱吧，但还是得克制着吃。喜欢的又不能吃第二口。一口菜就着一口饭，一小碗碧梗米蒸出来的饭吃完了，还意犹未尽。想多吃点，却是不能了。
难怪盛唐时以胖为美。若非地位隆重，想吃胖都不能。
今日晚膳送过来的晚了一些。那没办法，内廷里的主子不少，数她地位最低。若是有什么事情要耽误个把人，不怠慢她，难道怠慢家大业大那几位主子去？能在宫里做事的，个顶个都是人精，岂会连风声都看不出？
更何况，揽月阁这位主子也算是好性儿，偶尔饭菜或者衣料什么送的晚了，这位主子也都是安安静静的收下，并不怎么计较。
楚天香也看得出，宫里做事的人，其实也都没那么坏，并不是存心怠慢她。从前提着精神，只伺候持中殿武成殿两边就行了。持中殿还有专门负责伺候武成殿的。哪里有这么多事。如今却是骤然之间多出六位主子来，没习惯的时候，难免顾此失彼。
有些主子吧，也未必是脾气不好，只是初初入宫，怕被别人看轻了，也得拿出三分恶声气来，宫里便难免有些冲突。唯有揽月阁这位宽容有度，说起来，宫里做事的那些伺候人看着是怠慢揽月阁了，但私底下提起这位思南更衣，倒还是赞不绝口呢。
晚膳送过来的晚，一道接一道的上菜，楚天香只吃到第七道，还没有吃饱，便听外面通报说是御驾亲临了。一时间伺候人慌做一团。忙手忙脚上前将来搀起来梳洗更衣，没上的菜都一概收入食盒内中撤走。还剩下的半碗饭也被一起收走。楚天香看着眼前这光景，不免也悲从心来，心里想着，陛下来就来吧啊，怎么时机就赶得这么寸呢？
不多时，她这边收拾利整，便听见外面迎驾的声音。楚天香茫然的随着女官上前，殿门敞开的瞬间，便看到了一身浅金色常服的杨烈站在中庭，远远对着她望了过来。
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御行造访揽月阁，又是这个时候，便是要承奉的意思了。楚天香这么想着，不免也有些面红。
只随着女官低头行礼，不过片刻之间，杨烈人已经踏入殿内，他微微皱眉，却只说了一句话。
“这地方怎么这么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