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句话一出口,殿内伺候的人都颇为惶恐的跪下了。口口声声谢罪,说是伺候不周。
原因自是有的,其实也不是在为难思南更衣。今年宫里是骤然间多出来这么些人。贵人主子们用的红萝碳银骨碳都是盛夏那会儿烧制出来的。尤其是红萝碳,除了內宫以外别处都不能用,订多少是多少,过了时节才知道要多这么多人出来,仓促之间没法准备,整个内廷都在削减用度,今年初初入冬第一个月,除了持中殿与武成殿以外,各宫送的炭火都只有去年一半。内廷工坊预先料到这种局面,已经拜托六庭馆主楚君仪与各宫主事说过了,约略一个半月时间,新赶制的炭火准能送到。如今各宫都在省着用度。还好今年天气尚算和暖。谨成殿楚妃人在宫里也不怎么烧碳炉,换什么碳都嫌闷的慌,送过去的都用不完,宫里这些人也想着,看来今年是能平安无事的过去了,却没料到,竟然在揽月阁,被天子陛下提了这么一嘴。
掌事女官岳灵溪是六庭馆的人,义不容辞,当即上前一步,低声向天子解释了来龙去脉,特意强调并非是有意怠慢思南更衣,整个宫里都是这样的。
杨烈微微皱眉。他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哪里料到居然引出这么些话来,当即也就顺水推舟说了一句,“别处也就罢了,揽月阁是水榭,又是木制的阁楼,四面都是轩窗,原本便容易透风进来。这季节已经这样冷了,到冬日还要怎么过?得四壁与回廊都搁上碳炉才够。炭火不够,从别的地方省出来也行。持中殿今年还是按着往年的份例送的么?各殿的炭火用度,都是按殿内房间数目算的,持中殿里不少议事的地方,又不住人,空着的时候多。用不着那么多炭火,你们就尽着用吧,不够了先从持中殿拿,若是持中殿还不够,再问问别的殿所。”
其实真要说起来,炭火最为富余的,倒还应该是武成殿。武成殿一到入冬,各殿所都铺着兽皮,更何况摄政王年轻,又是习武之人,没伤没病从来就不畏寒。他那边一整个冬日,若是没有外人进殿,几乎不点碳炉。但杨烈的习惯,宫里人也都是知道的。短哪里都不会短武成殿的用度。因此就没有提。
他这话一说出来吧,底下的伺候人立刻就开始忙活,楚天香低声说了句什么,也没人听清楚,匆匆忙忙的,便迎着杨烈上了二楼。二楼外面有回廊,迎着湖光与竹林的青翠之色,缓步行过的时候,倒觉得这地方也还不错。
坐下按规矩是要上茶的。楚天香从前也没想到揽月阁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见到圣驾,预先没做什么准备,她来这里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只是始终觉得不像是自己家,这地方有什么她都不知道。幸好有岳灵溪,什么都明白。揽月阁小厨房平日里都是不开火的。先吩咐厨下准备热水,又让上御膳房要茶点去。
这个点儿了,传膳是不行了,茶点还是能要的。天子陛下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岳灵溪心里都一清二楚,传个话也快,片刻间功夫,碧绿色的荷叶糕和皖南供来的白茶就已经摆在了桌上。楚天香自伺候人的手上接过茶盏,为杨烈摆上,却是没有料到,因为不熟练的缘故,一不小心碰到了茶盏下方很烫的地方,手抖了一下,先就将半盏茶泼到了几案上。
她慌忙跪下谢罪。杨烈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事。
伺候人上来收拾,桌子擦干净之后,楚天香才诚惶诚恐的起身,在对面跪坐着。一直半低着头。杨烈却颇为有兴致的打量了她几眼。
宫里女官见得多了,没见过这么怕她的。刚从楚妃那样强硬而又冷淡的人那里过来,见到这位娇怯柔弱的模样,亦不由生出几分怜爱来。
见她一昧低着头,也不说话,便轻声道,“你住的这个地方,从前是听戏的。因为在水上,声音经水波动荡,比别处更为好听一些。你会唱什么曲子么?”
这哪里有道理可讲啊,弘徽殿那边吹拉弹唱什么都有,杨烈始终不当一回事。这位更衣人前跟个小哑巴似的,连话都说得很少。居然让她唱曲。在一旁的诸位女官都有些惊讶。
却不料楚天香竟然也轻轻的点了点头。
“会是会一点的,都是南疆小曲,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听个新鲜吧。”
杨烈这么说着,又问她惯常用什么乐器,可需要弦师伴奏。
楚天香道,“妾身自故乡带了月琴过来,向来用惯了的,这就拿过来。”
她这么说着,桑青已经自匣子里将她自家乡那边带过来的月琴捧了出来,跪着递了过来,楚天香握着琴颈,左手按着品位,先调了一番弦。
看得出来是许久不曾动手弹过了,四根弦都松松垮垮,光是调弦,便先耗了一番功夫。
赵玉儿在杨烈身后,轻声笑着道,“这月琴,倒是与咱们这边的阮挺像。”
杨烈点头,说,“是这样没错,北朝多用阮,南疆是月琴,都是四弦,乐声是差不多。不过宫中弦乐多是七弦琴与五弦琵琶,阮是很少听,难得听个意境。”
楚天香那边调好了弦,恭恭敬敬行礼之后,退到了窗下放置的椅子上。
是有讲究的,弹弦不能坐的跟人太近,万一手滑,弦与板击出噪音,都落在听者耳内,因此坐在窗下,又半开轩窗,风声水音都能得来,再落入耳内,便只余空灵之声。
她轻轻拨弦,开口便唱了一段南境流传的小曲。
“昔日萧声记在心,却是不见吹箫人,
虽然言语无凭信,还是对他思忆深,
箫声引来有心人,绝世红粉不染尘,
失唇美目桃花面,令人一见便失神,
无情风雨催花飞,芳魂飘零何处归,
只好逐波随流水,叹问惜花却是谁,
眼前便有惜花人,愿为娇蕊费苦心,
一生护花情不尽,如此诚意有谁怜,
仙蕊罕见世少有,敢问名花何处求,
语含玄机人俊秀,难禁脸红满怀羞。”
方才唱到这里,便见杨烈身后女官击掌示意她停下。楚天香左手按稳了弦,将余音止住,这才茫然的看了过去。
赵玉儿笑着道,“唱到这里,便也够了,再往下,可就是靡靡之音了。给陛下听了,我们也担着罪过……”
楚天香不免也有几分面红,其实这段小调是她从前跟着姆妈学的,南境人人都会唱几句,只是过了这句,后面的词是什么,她也没有学过。大街上唱曲儿的唱到这一段,也就不会再往下唱了。初初想着,既然是天子要她唱,便唱最熟的一段好了,却不想被人点破,才知道有些不妥。
她面红耳赤,不好再开口,却听杨烈赞道,“无情风雨催花飞,芳魂飘零何处归,只好逐波随流水,叹问惜花却是谁。这两句便不错,哀而不伤,颇为绮丽。民间小调,也并非就没有可取之处。”
岳灵溪亦微然一笑,道,“陛下说的这两句,放在民间小调里,辞句已经算是十分工整了,可惜意味太过于哀伤。不知更衣可有意境好一些的曲子?”
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楚天香接着弹,天子难得来这边,看情形是只打算坐一会儿,若是弹琴弹得久一些,能把人留下,就是意外之喜了。
楚天香低下了头,略微想了一会儿,道,“那似乎还真是没有了。”
不是俚俗,便是闺怨,再不然就是嘲讽北朝朝堂的小调儿。到了北边,都不适宜去弹。方才那个已经不易了。真要把南境人讽刺北朝的曲子弹唱出来,她怕她都活不过今天晚上。
岳灵溪有些失望,杨烈倒笑着说,“南境小调,是没什么能在这边听的。你们或许不知,朕是在书里看到过的,真要唱出来,都是气人的,不唱也罢。思南更衣声音清越,乐理底子也不错,回头在乐部找几个歌姬教你唱雅乐吧,入乡随俗,既然在北地,就学着唱北地的曲子吧。”
楚天香低低应了一声是。杨烈又问她,“那你会下棋么?”
她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妾身从前从未学过。”
黑白子这一套棋,还是入宫之后才见到的。南境蛮族哪里摆弄这个,说是一无所知也不为过了。
岳灵溪在心底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朱雀皇朝自立朝起,闺阁之名便不输须眉。宫中女官与后妃诸多,琴棋书画都是基本功夫,正是因为有技艺傍身,女子地位才不输男儿。只是她跟着的这位,样样都可以说是不懂,如此无趣,又怎么能讨天子陛下喜欢。
却是不料杨烈却笑了笑,道,“不会就正好了,朕可以教你。这边有棋盘么?先摆上吧。”
赵玉儿轻笑着说,“陛下今日真是有兴致。”
杨烈看着伺候人摆棋盘,笑着道,“平日里都是陪舅父下棋,他的棋是跟长公子学的,少说也有长公子五六成功底。同他下棋还得提着十二分的精神,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不会的,我也散散心。”
他既然这样说了,旁人也不便再多说,只是相互使着眼色,眉目之间都满是瞧不起的神色。什么都不会,陛下又能瞧得上她哪一点?说容貌吧倒是不差,又不是挑描红人偶,怎么会就看上模样了。看这样子,今夜是要留宿在这边了。杨烈心里有没有拿定主意还在其次,片刻之间,伺候人来来往往的,便将御驾今夜留宿揽月阁的消息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