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隆儿一事,勾起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虽然楚云皓再三跟他说了要他安心,可是他依然会怕,怕再也见不到这位表哥。
偏是这个时候,侍从女官上殿,说是玉真君过来了。
悦兰芳如今没有内廷封号。名义上只是伴驾的女道士。上殿侍奉,还需侍从女官前来通告。但也正因为没有名份的缘故,来去自如,便如同伺候人一般,哪怕整日待在杨烈身边,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一点上,便是身份高贵的御殿做不到的。
杨烈点头,道,“既是来了,那便让她进来吧。”
侍从女官退下,不多时,一身道袍的玉真君上殿。入得殿内,先将香炉里的火略微拨了拨。
“陛下今日殿上所用的香有些重了。”
杨烈看了眼香炉,微微点了点头。
他今日一大早便去早朝了,上书房这边,是楚云皓先过来的。想必是内廷女官在侍奉他的时候备了香。
这是陈年的龙涎香,香气馥郁深沉。原是太妃喜欢的香料。杨烈与楚云皓对这一类香都没什么偏好。持中殿即便是有,也是备着,准备年下给太妃送过去的。
想必是今日当值的女官一时大意,用错香了。不过其实杨烈与楚云皓都不是会在意这些细节的人。若非悦兰芳点出来,他也未曾留心。
只挥挥手,道,“收起来吧,换个清淡点的香过来。”
悦兰芳听了他的吩咐,将那炉香熄了,收进柜子里,又换了一炉沉水香摆上。
她将侧面的轩窗略微开了几分,有风穿堂而过,殿内的空气,便渐渐清冷了几分。
静心,又能提神。
杨烈轻声道,“持中殿的女官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若非有你在,这些小事情,他们都留意不到。”
悦兰芳微然笑笑,道,“陛下言重了,我看是这些日子,持中殿女官换的有些频繁。都是新来的人,不清楚陛下的喜好也在所难免。”
杨烈道,“不够用心的人也是有的。朕也没心情管束。再说了,除了你,也没有旁人在香料上这般用心。”
心思动到了这里,他对悦兰芳道,“你可以试着为朕调一味香么?”
悦兰芳便问道,“不知道陛下想要什么样的香?”
“水边菖蒲的气息,像是下雨的时候水汽氤氲一样。”
是因为玉隆儿的事情,勾起了从前和与书公主住在一起时的往事。藏琴殿那个地方荒废已久,是不会再有回去的机会了。只能凭借那记忆中的味道,试图去回想过往。
悦兰芳在制香这一方面,是有些大师手笔的。仅凭这几句话,应该也能制出他想要的香。
悦兰芳道,“陛下放心,此事便交与妾身,妾身回去思量一番,便试试看。”
杨烈道,“那便有劳了。”
悦兰芳身上总是很香,那香气飘渺无依又神秘莫测,让人忍不住便想要试图去追根究底。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被悦兰芳吸引。甚至不惜代价,将她留在身边。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或许贵为天子,为这点小小的喜好所迷惑,将自己叔父的妾室留在身边有些过于愚蠢。但对杨烈来说,喜欢便是喜欢。
出于喜欢作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是值得的。
至少,当他试图追随记忆中的香气时,悦兰芳能为他做到这些事。这便也算值得了。
也许不够明智。但做皇帝,也未必就一定要始终明智。
年轻的时候,总是难免任性的。
这边悦兰芳出了持中殿。也不免凝神思索。
杨烈出给她的题目,其实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菖蒲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香草。即便是加上水雾弥漫的感觉,也没有多难。用水香的制法做就行了。但杨烈既然与她提起这事,便可知道,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她跟着大宗师做事做习惯了。收了指示,并不会多问。只先在自己脑子里想一想应该怎么去做。
这般思索着,不觉间便走到了清平殿外。
原本还在迟疑,要不要进去,却不料悦怀玉自殿内走了出来,正与她碰了个当面。
悦兰芳愣住。
正面遇上,躲也无处躲藏。自打入宫来,从未与悦怀玉见过。当初中秋夜宴之事,的确是她负了这位姐姐,说是无颜再见,也不为过。
她还在不知所措,悦怀玉却上前两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面上是和煦的笑容。
“妹妹来了,那便请进里面说话吧。”
手上微微带了几分力度。悦兰芳不便反抗,便随着她,进了清平殿内。
到底是她亏心。不好冷起脸来对着别人。
清平殿内十分宁静,此刻是午后时分,日光隔着帘幕投入殿内,相对而坐,便见对面人连五官轮廓都被这日光渡染得柔和了几分,气氛令人舒适。
都是悦氏出身的人,悦兰芳心中有数,殿内的布置,都是用了心思的。什么时辰开哪一面的窗户,纱帘怎么挂,屏风摆在哪里,都有讲究。如今坐在这里,光线,温度,与风吹过的方向及力度,都是正合适的。
不明就里的人,只会觉得清平殿待着舒服,却不知这舒服之后,额外费了多少心思。
悦怀玉亲手将茶摆在悦兰芳面前,笑着道,“妹妹入了宫,我们来往也比从前便利了,按说该更加亲近才是。可却一直不见妹妹前来走动。难道是心有芥蒂么?”
悦兰芳道,“当初是我有错在先,为了一己私利,污了楚妃娘娘的清誉。连姐姐也受了我的牵累,自是心中有愧,不敢再见姐姐了。”
悦怀玉看着她,肃然道,“话不能这样说,为当初中秋之事,你的确累我甚多。如今楚妃谨成殿上,与清平殿已经没有来往,也是被这件事伤到了。但如今,你既已入宫,你我是姐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与谨成殿断绝来往之后,亦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界。你同样立足未稳势单力薄,我们不相互照应,难道还指着外人么?”
“我从不敢奢求姐姐原谅,因此才没有与姐姐相见。”
悦怀玉道,“这与原谅不原谅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出身于一个家族,利益总是一致的。在这样的前提下,没有必要为了意气之争相互为敌。楚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无可挽回。既是如此,我们两姐妹更该同气连枝才是。”
都是大宗师教出来的,深知利益重过一切。就算过往有龃龉之处,也该放下。何况她与悦怀玉之间,也并没有什么积怨,无外乎是她心中惭愧,不敢相见罢了。话即说开,也没必要在意了。
悦兰芳低声道,“姐姐既然这样说了,内廷之中,便是你我姐妹相互扶持。是我从前做了错事,若是还有机会,自然是愿意弥补姐姐的。”
悦怀玉含笑抓住了她的手,“说什么弥补不弥补的,这深宫之中,若是没人能相互体谅照应,日子未免也太难过了,你我都是一样的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悦兰芳才想起正题来。
“要说起来,倒是有件事,不知该与何人商量,或许问一问姐姐,能有答复。”
悦怀玉便道,“你尽管问便是。若是能帮得上忙,我自是愿意与你说的。”
悦兰芳便提起了菖蒲的事情。
悦怀玉与她不同,当初便是定了要入宫侍奉的人。年岁尚小的时候便在悦太妃身边侍奉,对宫里的旧闻了如指掌。
菖蒲是寻常的香料。要多少有多少,既然特意要她做,想必是为了追寻记忆里的气息。即使如此,若是寻得前因后果,便一定能做出让杨烈满意的香出来。
悦怀玉想了想,道,“陛下年幼的时候,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便是东宫,谨成殿,持中殿,藏琴殿,长生殿这几处殿所,其中临近水畔,又有菖蒲的,便只有藏琴殿了。”
“几处殿所,唯有藏琴殿荒废已久。即便是怀念,也不能轻易踏足。不过,藏琴殿原本是持中殿近处的殿所,应该留给身份高贵的御殿居住,为何会荒废呢?”
悦怀玉微微叹了口气。
“先皇膝下的与书公主是因时疫病逝于长门宫的,在她骤然病发被匆忙移居长生殿之前,是与今上天子陛下一同居住于藏琴殿的。据说与书公主病发之时,吐血不止,藏琴殿寝殿内中,床帐帷幕都被血迹污染。与书公主因病退居长门宫之后,先帝便下令将藏琴殿封了起来。想必也是怕触景伤情。”
原来如此。
悦兰芳心中有数。道,“既是如此,我便去藏琴殿那边看一看吧。”
总要身临其境,才知杨烈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氛围与气息。
悦怀玉微微点头,又想起一事,便道,“与书公主是出身于白氏的淑妃所生,好文墨,知书达理。若叫我想,菖蒲之外,她所居住的殿所,应该是少不了墨香的。”
“我明白了,多谢姐姐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