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楚明慧失策了。
她原本想着,南境千里之外,便是军报,耽误一两日也不是大事。毕竟再紧急的事情,送到天启,再等天启返信过去,也得十余日。急也得等。
然而南冕亲王这一封奏报,岂止是不能耽误一夜,简直连一刻也等不得。
如今楚府之上,自楚云皓这一倍往下,嫡出的公子,也只有楚玉隆与楚鹤龄二人。楚玉隆原是上一任家主,已故的长公子楚云兮与平安长公主嫡出之子。身份尊贵远在众人之上。
当年长公子云兮不顾长公主反对,将幼子送到南境战场。平安长公主心灰意冷之下,断绝了夫妻情义,舍身入了宗庙,青灯古佛,只为小公子祈福。如今长公子泉下多年,公主孑然一身,纵然早已舍身出家,但若是幼子陷危,岂能不在乎。
身份尚在其次,楚云皓亦是长公子收养的弟弟。自然对长公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十分看重。玉隆公子又是在他眼前长大的。既是侄子,又似是手足。岂能没有真心实意。莫说是他了,杨烈幼年之时,也曾与玉隆公子一起玩耍。他自己没有兄弟,那位表哥便如同他嫡亲兄长一般。骤然听闻了这样的消息,难怪面色如此惊惶。
二人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隔了片刻,楚云皓声音苦涩道,“南冕亲王说的没错,玉隆公子性命重过一切,与苗王之间的盟约,一时半会儿是顾不得了。”
杨烈坐着,呆呆的,没有说话,隔许久,却是叹了一口气。
“哥哥的性命,当然重要,若是有得选,我倒愿意以我一命,换哥哥一个平安,也免得姑母伤心。只是……”他哀声道,“为一人,舍弃千千万万边境百姓,真的值得么?可以么?”
玉隆儿身份贵重,然而战乱不休,边境百姓便陷于水火之中。身为君王,可以为了自己在意的人,舍弃天下苍生么?
他是真的困惑。且不知该如何去做。
但他却也知道,无论是他,还是楚府,亦或者远在南境的南冕亲王,都不可能轻描淡写的将楚玉隆舍弃掉。
不能,就是不能。哪怕山河倒转天地逆流。也难做这般决定。
他怎样也是天子,天子君临天下。不能除了哥哥一个人,其他的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在意。
楚云皓知他心思,却没有接这个话,只道,“无论南境俩兵府如何抉择,都不能让玉隆儿陷入敌境太久。说他是被百夷诸族挟持。如若南蛮不肯放人,时日久了,总是会有危险的。何况步步让步,不知要被要挟到何等地步。”
杨烈点头。
这话没错,别的都可以容后再想,首先还是救人最是重要。
“七叔想必也是这个意思,上奏天启,大概是为了在楚府找些能援助的人。”
长公子楚云兮在世时曾经培养过一支影卫。其中最为出色者,乃是月牙岚与月牙泪俩姐妹。月牙岚从前在军中,是三公子楚云昭的副将。月牙泪一直守卫在长公子身边。三公子与长公子相继过世之后,这俩姐妹便归隐于无佛寺为三公子守灵祈福。虽然说是不问世事,但说起来,楚家影卫之中,也没有能出其右者。
楚云皓道,“既是如此,此事我来安排吧。”
杨烈亦是一脸担忧。
“兵府如何决策是军方的事情,南境边防不能不管。但表哥一人之安危,便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楚云皓点了点头。
忧心过度,甚至说不出话来。
玉隆儿是长公子唯一的孩子。亦是作为儒门四贵之一的楚家继任人之一。即便是南蛮诸族,也知道此人身份之重。
尽管当初玉隆儿前往南境战场之时,长公子便已经做好了准备。自知或许这个儿子一生都要留在南境了,因此预先留下了嘱咐,将四公子之子鹤龄视为家主继任之人而对待。但不管怎样,玉隆儿就是玉隆儿。无论是对楚家,还是对楚云皓来说,他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若是连这孩子都保不住,来日九泉之下,他也无颜再见长公子。
与杨烈谈完之后,他起身离开,准备去处理这些事情,走到门口,抬手拉隔门的时候,却没稳住,晃了一晃,扶着门框才站稳。
未曾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如此心慌意乱的时刻。
临走之时,他回过头,却在杨烈脸上也看到了惶急而又不安的表情。
像是多年之前,天启之中战火四起,那个孩子坐在王座之上,岌岌可危的时候,也是用这样慌乱,不安,而又带几分依赖与期待的表情看着他。
有些时候或许会有错觉,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渐行渐远。但至少这一刻,当这孩子不安又惊慌的时候,想要依靠的那个人,却也依然是他。
只为这样一个眼神,为他赴汤蹈火也算是值得了。
都是他的孩子啊。不管是贵为天子的杨烈,还是远在南境的玉隆儿,都是他兄弟的孩子,在他眼中,与自己的孩子一般无二。
楚云皓轻声道,“你放心吧,我去一趟南境。一定将玉隆儿平安带回来。”
杨烈点头,道,“有劳舅父了。”
他心情复杂。
他父皇与母妃都不在了,原本只有一个姐姐。年幼的时候,连姐姐也病逝了。表哥或许便是最为亲近之人。骤然听说表哥身陷险境,心态意外的动摇,连自己也吃惊。
楚云皓匆忙离去。上午的朝会进行至中途,他没有心情再去继续。便关了隔门,一个人在室内待着。
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但他心里很难过。
玉隆儿的事情,勾起了他心中最为惨痛的回忆,他记得多年之前,他还居住在藏琴殿的时候,是姐姐与书公主在身边照料他。
那会儿是姐姐抱着他,将他放在寝台上。
躺在寝帐中。床被都铺得软软的,有些清淡怡人的香气。
寝殿半开的格子窗没有月光透进来,这是阴天的夜晚,躺下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滴声中,那清淡怡人香气稍微浓了一些。这是近水边菖蒲的香气,每当下雨的时候,便仿佛会浓聚在水滴之中。
年幼的杨烈拉了拉与书公主的衣袖,让她躺到自己身边来,又拉开她的手臂,枕到她怀里去。雨天的夜里,让人感到格外深长宁静。那一夜姐姐的面色沉郁,并不是简单的忧愁,而是一种山雨欲来却将风暴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淡漠。他不知道姐姐的心事,更不知如何排解它。只能陪在姐姐身边,就这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他听到姐姐开始咳嗽。
与书公主坐起身来,将他抱在一边,自己移向寝帐之外,隐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是杨烈幼年时记忆最深的一件事。与书公主咳过一阵后开始吐血,起先只是对着漱盂,后来随手拉过衣被,鲜血好像不断涌上来似的吐个不尽。她背对着杨烈,被抱在一边的杨烈起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爬到姐姐身边,因为没有灯亮,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黑暗之中,他只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心中非常害怕。他知道壁间有值宿的人在,丢开身上的衣被,光着脚跑了过去。
刚将步子迈在寝台之下,杨烈就感到踩着的地面又滑又粘。随后一步不稳,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手撑在身边的地方,他感到自己摸到的是血,而自己仿佛坐在血海中一般。他不知道这血是从哪里来的,虽然听说过吐血的事,但从没想到吐血会吐成这样。
与书公主仍在咳嗽,但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闷声向旁边倒了下去。杨烈爬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往外跑。他没有哭叫,一直跑到壁间拉开格门。借着此间的亮光,才看到自己沾满半身的血迹。
此后的事情,杨烈不再直接知情。他心里吓坏了,虽然没有哭,但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留在壁间的侍候人慌乱不堪地解下他的衣服,擦干身体,确认不是他的血,才稍微松了口气。照顾他之外的那些侍候人,有的已经去照看寝帐那边,有的去持中殿送信。往来之人都没有出声惊哭叫喊的,只是手在发抖,脸色苍白得可怕。
杨烈被抱去配殿的时候,正遇父皇冒雨前来。昭武帝杨曦没有走渡廊,他步履匆匆自中庭而来,虽有侍候人快步跟着撑伞,身上大半边都被雨淋湿了。杨曦将他抱在怀里,简短问了两句,得知无事,便迈步向殿上走去。寝殿的内殿中已经点上灯,照见寝台边上浸染的大片血迹,连着血染的寝帐衣被。与书公主被暂移在卧榻上,换过衣服,身上血迹被擦洗去。灯光照着,那是全然死灰一般的脸色。
杨烈被侍候人安抚着,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天明将尽的时候,杨曦亲自过来,告诉他“姐姐已经没事了”。
杨烈低声哭起来,杨曦抱着他,一面安抚着,向流华殿的方向走去。
杨曦对他说,“姐姐病了,为好好养病,要回家住一段日子。这段日子里,烈儿就跟着母亲住。等姐姐好起来了再说。”
杨烈哽咽着问,“姐姐什么时候好起来。”
杨曦说,“很快。姐姐舍不得烈儿,很快就会好起来,很快就会回来的……”
有人说是抑郁成疾,有人说是时疫。总之白氏淑妃所生,先皇膝下唯一的公主殿下死在长门宫。因为死因众说纷纭的缘故,连葬礼也十分低调。
他后来再度见到姐姐的时候,看见的就只是一座冰冷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