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苍浪是在船坞这边。
此次出海目标明确,是要去坠星湾西面星罗群岛。已经知道了航线,对船的吃水深浅都有要求。他久居东海,又一向博览群书。对造船技术也略知一二。预先带了图纸来与船工谈的。如今已经谈的差不多了。
见楚云皓过来,沈苍浪便放下图纸,远远往这边瞧了过来。
这时辰正好,日落海岸,映出粼粼波光,远远勾勒出沈苍浪一身淡青色衣衫。看着像只鲸鱼成精了似的。
沈家这位公子吧,少年老成,举止沉稳。若非生了一张过于刻薄的嘴,说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也不为过。
可惜性情确实刻薄,生得这般好皮相,也不过只能远观。不好近身相处。
他问楚云皓,“怎么不多在那边留一会儿,你们久别重逢,想必是有许多话要说。这次为了东海郡的事情,累楚姑娘千里奔波,你也该领情才是。”
楚云皓无语片刻,道,“哪里有不领情?只是她毕竟曾经是内廷出身。不便过于亲近。”
沈苍浪颇为不屑的抬眼瞥了他一下。
“明明该是内廷里的人,金枝玉叶娇养出来的人间富贵花,非得要跟着你千里奔波到这种地方,难道不是有情有义用心深远么?偏你这人天生无情,总是这么一副故作不知的样子。”
楚云皓听了这话。倒是默然片刻,虽说是有话,一时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隔片刻才道,“你是不知,她原本也不是什么人间富贵花。她是被人遗弃在南境的孤女。当初霓羽族与巫族兴起战乱。我们家四哥欠了她姐姐几分人情。就为了这个,她大家姐送她到天启,托我照顾她。我吧,看在四哥的份上。也应下来了。不论是在宫里,还是退宫的时候,她也始终是在我的庇护之下。我算是信守承诺了。如今来东海,是为了调查海上献祭一事。这是大义,该敬重才是,她身为女子能有这般胸襟,若是被看做男女私情,便不值了。”
沈苍浪轻轻的笑了笑。
“我从前跟四爷交情颇深,深知四爷的为人。他一向是恩必偿债必还的。霓羽族那个,说得是南宫月吧。十几年前有些人情往来是没错。四爷也没亏待她。如今四爷人没了,她惦记着从前这几分旧情,还将妹妹送到宫里。说不上讨人情债。不过是想看看九公子好不好说话。你也不问前因,有求必应。若不是看重这女孩,难道还能是被南宫月的美色蛊惑了么?”
仔细看过去,沈苍浪那淡然笑意之中,隐约就含了几分嘲笑的意味。
楚云皓一时之间,就没答上话来。
是为了什么呢?当初南宫月带着楚天香入京。初初见面的时候,只觉得那丫头生得单薄羸弱。也未必就有多好看。天启京中,多收留一个人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倒觉得送内廷比留在王府好,省的麻烦。
那会儿差不多阿鹮也刚从道境过来,一早定了要入宫的。楚云皓想着,要是能有个自己人跟阿鹮一起入宫,相互照应着。他多少也能安心一些。
如果一切都与当初所想一般无二,又岂会有今日?当初将楚天香送到内廷就算了。他即便来往内廷,也不该与楚天香有交集。即便到了今日,他二人一个是外朝的摄政亲王,一个是内廷的天子妾室。井水不犯河水,便该形同陌路才是。
他这个位置,不会再轻易受命运摆布了。他们二人能同行至此,多多少少是有些自己的意愿在。
是他一直不肯面对自己的内心。或许在别人看来,便是他负了楚天香。可是那个人,却什么都没有说过,只是一直安安静静的跟在他身后,不论这条路走得有多艰辛。
与其说是从来没有想过楚天香的心情,不如说,是他不敢去想。
若是有得选择,楚天香会怎么选,是与他同行餐风露宿步步艰辛,还是做宫廷内华丽而又安逸的笼中鸟?若是楚天香直到今时今日走过的每一步都是为他,那他,是否也该回头去看一眼?
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可能没有半分动摇。
更何况,楚云皓他原本也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他也清楚,眼下并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来日方长。等到东海一事结束,若是天下太平,他功成身退,到那时带着楚天香一起归隐,无论是去道境,还是在霓羽族所居的深山之中生活,其实也都无所谓。隐世避居不在人前露面,旁人也管不到他的事情。
眼下也没到那个时候,既然不是归隐在无人之处。那便该恪守礼数,与内廷出身的人保持距离才是。只是已经并肩同行了,不管怎么说,距离也不会太过于疏远。
他这边想着心事,信步越走越远,沈苍浪却依然留在原处与船工谈轻舟改造的事情,一时之间也没有在意。
刀影破空而来的时候,楚云皓甚至都没有抬头,完全凭借本能闪避了半步,雪亮锋刃近在眼前,完全不及多想,他便以手中折扇格挡过去。
他一向是用剑的。折扇也算不上什么兵器。只是毕竟武家出身,随身带的物件里也没有寻常东西。谁能料想得到,就这么随手拿着的一把折扇,内里竟然也藏着精钢的扇骨,这一挡之间,刺客也只得后退两步。
刺客原本不止一人,迎面这一位一击不中,背后另有人居高临下冲上前来,楚云皓头也不回,只将自己手上那把折扇砸了出去。他出手不轻,正中额头,硬生生将那位刺客从码头上砸到了水底。出门原本也没有带什么像样的兵器,便直接自袖中取出一把银妆刀迎敌。
剑花寒不落,弓影逾月明。楚家独步天下的是剑术与弓马。若是他身上有剑,寻常刺客也不至于就敢造次。只是刺客却不知,他自年少之时便供职于内廷。同刺客打交道惯了,多少也学了些刺客的手段。这短短一柄银妆刀在手,一样杀的天地无光山河晦暗,不多时,便以刀刃指向刺客颈间血脉,将人制服在地上。
码头巡逻的卫队已经赶过来了。连水里那位也捞了出来。卫队首领恭恭敬敬将楚云皓方才丢进海里的折扇也呈了上来。
楚云皓微微皱眉拎起那折扇看了一眼,便随手又丢进托盘里,挥了挥手。
“扔了吧。”
不由嫌弃的看向两名刺客。
“就这种废物,白瞎了我一把手绘的扇子。”
沈苍浪此刻也赶了过来,听见他这样说,便微然笑笑,道,“人没事也就罢了。九公子这样的身份,刺客想来也没少见过。水准参差不齐,也是常有的事情。”
言下之意,倒似乎是嫌这些小喽啰不够班,没让他尽兴似的。
楚云皓摇了摇头。
“我平日里倒也没那么容易撞上刺客。从前在皇宫里做侍卫的时候,入宫的宵小见过不少。却也不是针对我的。要说起来,真正被近身行刺,这些年来也就撞上两回。”
一次是在江南,他人没事,谢家三小姐却因此身受重伤,天下皆知。
再有一次,便是这次了。
江南一案,是谢家负责查的。牵连甚广,如今几乎可以说是有了定论。行刺一事,乃是拜月教的手笔。谢玄曾经以书信向楚云皓解释过。爱女重伤,他比任何人更想要严惩凶徒幕后的主使之人。然而江南诸世家一贯的作风,都主张将拜月教的极端教徒与普通教众切割开来。以宽容之心对待拜月教高层。在这样的理念之下,查案也受了许多阻力。已然尽力而为,但最终,还是意有不足。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谢家在江南地界,也算是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谢玄为查此案,几乎手段出尽。但最终也不过换来凶徒悉数伏法,主使之人却不得而知的结果。
想到这里,楚云皓淡然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那两名刺客身上。
虽然他孤身一人,微服至东海郡。但刺客到了他面前,也是按行刺摄政王算的。这次要查案,就是东海郡的事情了。不知查到最后,是否还会是一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沈苍浪看着卫兵们将刺客带走,返来码头这边,看着楚云皓,轻声道,“我瞧着这次,倒不像是拜月教的手笔。”
楚云皓颇有几分讶异的看向沈苍浪。
“你竟然还有心情为这些妖人开脱?+”
沈苍浪想了想,道,“想要问罪也得讲逻辑。江南一案毫无疑问就是拜月教的人出手,下手狠厉务求一击毙命才是他们的风格。即便是你也险险不能全身而退。这次情形显然有所不同。若是拜月教,怎么会派出这么差劲的杀手?”
楚云皓倒是也认真思索了一番。
“或许是因为他们在东海郡立足未稳,根基尚浅,派不出像样的杀手也不一定。”
沈苍浪翻了个白眼。
“既然派不出像样的杀手,那为什么要来杀你?”
“毕竟东海不是楚家封地,没准他们觉得我在这地方也是势单力薄。因此才贸然出手。”
沈苍浪神情严肃,显然并没有将这番说笑一般的猜测听进去。
他特意叫住了东海军督府的府兵。
“回头告诉军督,审案的时候仔细着些。别先入为主,冤枉了别人。”
楚云皓没说话,只淡淡的看了沈苍浪一眼。
东海世家的这位沈公子就是这样的人。为人处世都是一板一眼的严谨。即便面对的是敌人,也不想有一分半点的疏忽。
这性格不算好。过于审慎认真,轻易便会被人指责不知变通过于严苛。也难怪出身这般显赫,学问好,仕途却走不通。
谁知道呢,或许是人各有志,他根本不愿入朝出仕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