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上，东海军督府那边，便已经按着海岛的面积，将适宜的岛屿选了一批出来。图纸呈递到沈府这边。
楚天香也没耽误工夫。沈苍浪这边收到幕府参议的图纸，另一边，她也已经推演海流与日照，将适宜举行祭典的地方圈了出来。
楚云皓见了，也不免赞叹。
“没想到你在算学上也颇有造诣。我从前还觉得你在内廷是无用武之地了，如今想想，倒也不尽然。留在太阴殿做个祭祀也好。”
楚天香轻声道，“您是忘了，我从前是霓羽族族长南宫月的义妹。自小生活在霓羽族祭坛边上。术法多多少少是懂一些的。只是从前住在内廷。那种地方，”她掩口笑了笑，“一开始还怕被当做巫女烧死，因此没敢提，后来才发现，天启风气比南境宽容的多，也未必就有必要在乎这些事情。”
当然是有必要的。天启风气宽容，内廷里的人心却未必有多宽容。当初她刚入宫没多久，弘徽殿女御便以怀疑她在内廷之中行巫蛊诅咒之事为由，咄咄逼人，以至于她不得不暂避出宫。吃了这个教训，后来便知道谨言慎行。会什么不会什么，总之就轻悄悄的别让别人知道就行了。在旁人看来，这就是所谓宫里人的做派，沉稳而又娴静就对了。至于自己心中是否压抑难言，就不足以为外人道了。
她原本是天性疏朗开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顽劣的性子。身在內宫之中，不得已摆出沉静姿态。想想也知，日子的确不好过。
楚云皓是觉得可惜了。
早知她这般有用处，该一直带在身边才是。可惜是女儿身。若非如此，当初也不至于送她入内廷。
他向来喜欢在身边留些有特殊才能的人。也算是收集奇人异士吧。楚府家大业大不说，朝露之城也有的是地方。找这么些人来，也不在乎有没有什么用。养着便是了。朱雀皇朝既然是世家门阀的制度，但凡是有点势力的公府，都养着门客，养多养少就看个人财力了。旁人也管不着。
若非当初南宫月送这个人过来的时候，便已经讲明希望楚天香可以侍奉内廷。楚云皓当初允准了南宫月的请求。却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一日，还是由他带着楚天香离开了内廷。
罢了，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也在内廷做事，对楚天香生母吉安云萝的为人处世多少也有几分了解。那位内廷的云砚君，原本也不是安分守己的人。若是楚天香的性情像她，或许也一生都适应不了内廷的生活。
沈苍浪这边议完了正事，便先行离去，去船坞里找匠人商议去了。这边楚天香与楚云皓倒是没有立刻离开。
楚云皓正坐着看航线图，见楚天香起身忙活了一阵。过不多时，便将一盏姜茶呈了上来。
楚云皓略微有些意外的尝了一口。姜茶原本该是甜的。这一盏倒像是特意调整过。甜味很淡。香气却比别的茶更为悠远一些。楚云皓尝了也觉得不错。
却还是对楚天香说，“你如今已经不再是宫里人了，如今在沈府，你也算是客卿。端茶倒水这些琐碎的事情，其实也不必亲自动手。交给伺候人做就行了。”
楚天香愣了一下。隔了片刻功夫，才低声解释道。
“这茶是从前楚妃喜欢喝的，说是可以暖身。我原想着，殿下前几日跟着沈公子在海底探索遗迹，多多少少怕是受了点寒。因此才特意煮了拿给九爷喝的。”
楚云皓放下了茶。
是他疏忽了，哪怕是略微仔细一些，便该喝出那茶水之中，有清雅的花草气息，其中一味铃兰花，是道境的口味。
可惜他未曾察觉这一番心意。
此刻正坐在近处，他抬起眉眼，细细打量楚天香。
面容素净寡淡，但也算是看得过眼吧。从前只觉得她瘦且羸弱，并没有什么看头。尤其是将她当做宫里人看待的时候，同那些内廷女官们放在一起，远远瞧过去，便是黯淡模糊的一个影子。
是影子没错，但却不是轻描淡写可有可无的影子。楚云皓至今依然记得初见的时候，楚天香自他身边经过，突然之间倒了下去，他伸手去接，轻且薄，像是手臂之间顺手搭了件衣服似的。
那一次的初遇，原本以为不痒也不痛。却是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记得。
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楚天香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陪伴在他身边的。
楚天香不仅仅曾经是内廷的女人，更是他外甥的妾室。朱雀皇朝这一辈的内廷已经够乱了。他身为外戚，没必要在这乱上再添一笔。
楚天香坐在蒲团上，半低着头，居高临下的视野里看过去，便见一段雪白的肌肤，在乌发的掩映之下，一路收到月白色的衣领之中。毕竟是青春年少的好年岁。那肌理色泽清透质地细腻，几乎和上好的生绢一般无二。
怦然心动的瞬间，也曾经想要伸手去触碰，可是抬起的手，却还是硬生生忍着，将手收了回来。
他这半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只在这一人面前，不得已克制几分。
却不知此刻楚天香静坐于他面前，可曾察觉到他心中的波澜。
楚云皓轻声道，“之前南境的时候，曾经拜托你走了一趟，如今东海的事情，又劳你受累。还因此担了内廷的骂名。算是我亏欠于你吧。这次事毕之后。你可以再同我提一个心愿，不论你想要什么，但凡这世间能有，我都会为你设法。”
楚家人一向看重承诺。当初楚云容曾在内廷之中答应吉安云萝护她周全。为此甘冒奇险，帮着吉安云萝逃出内廷，一路将人护送至南境。而一年之前，他曾经答应楚天香会安置霓羽族遗民。他也一样是说到做到。
他与楚天香之间，羁绊深厚姑且不论，他也知道，楚天香为他做了许多事情。不知该如何偿还这一番心意。唯一能为她做的，也不过是问她想要什么，然后再尽力为她做到。
楚天香抬头，淡淡的看了楚云皓一眼。
“九爷待我恩重如山。原本想着，若是可以的话，往后一直留在九爷身边，侍奉起居，也算是报答九爷了。只是想想，内廷外朝，都不缺伺候九爷的人，我身份特殊，若是一直留在九爷身边，反倒是为难九爷了吧。”
楚云皓犹豫了一下。
说是为难，倒也不至于。只是想着，若是将她视为伺候人带在身边。往后在天启楚府出入，恐怕会招人议论。
旁人说什么，他其实也不在乎，但若是顾及到杨烈的感受。
他不想让杨烈心里难过。
这般只是犹豫片刻，楚天香却早已看穿。她淡淡道，“九爷不必如此为难的。我心里其实也明白。来日东海这边的事情查清楚了。九爷将我送去霓羽族人隐居的所在就好。往后余生，能与族人们一起平静生活，也算是我的幸运。”
楚云皓将那一声叹息压在了心底，这句话他并没有应承。
对楚天香来说，退宫之后隐居于深山之中，和南宫月所带领的霓羽族人一起生活直至终老，未尝就不算是个好结果。
他是怕自己不舍得。
早晚是得要放手的。而如今，拖得一刻，便算是一刻吧。
楚云皓起身，离开了这间屋。
沈苍浪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他这么想着，信步便往船坞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