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岚当晚去探了楚天香,拿了些银两给她。楚天香起初还是推辞,说住在这边,原本就添了不少麻烦,何况无功不受禄,更不该再收银两。
月牙岚便对她道,“这银子是摄政王殿下给的,殿下这些日子心血来潮,说是要整修无佛寺这边。既是整修,工匠来来往往,难免叨扰,因此送些银子过来,只当是致歉了。姑娘切勿推辞,免得王上心里过意不去。”
楚天香还是坚辞不受,只说这寺院原是楚家的封地,王上愿意什么时候整修,便什么时候整修,寄居的人,哪里能多说什么。更不该收王上的银子。
月牙岚微叹口气,道,“姑娘从前在内廷之中,或许也见过摄政王殿下,若是知道殿下为人,便该明白,殿下那人,向来是说什么是什么的。我不过是代他办事罢了。姑娘若是坚持推辞,我在殿下面前不好做人。回头又该说我不会办事了。”
如此这般,说了许久,到最后,楚天香还是不得已收了那些银两。
待到月牙岚走了,楚天香关了院门,才与桑青素白道,“我原本是内廷弃之不用的人,虽然如今借居于楚家院落,寄人篱下,但这边也无人为难咱们。倒是月牙姑娘总这般客气,令人不安了。”
素白便道,“姑娘不必多心,无佛寺这边的居士们待咱们都这般和善,想必也是看在陛下的份上。陛下看重姑娘,姑娘如今就算避居在朝露之城,有这份关怀之意陪伴着,便如同在陛下身边一般无二。”
楚天香微微苦笑,道,“陛下哪里就能顾得到这些琐碎的事情。我如今既然已经离开内廷,还是免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吧。”
也不是觉得杨烈心里就没有她。当初离开内廷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杨烈年纪尚轻,虽然人已经坐在了帝座之上,但内廷外朝,都有许多掣肘之处,他从来都不能随心所欲。楚天香在内廷之中处处被人为难逼迫,无奈之下一退再退,既然已经选择离开,便将两个人之间所有不愿割舍的过往都放下了。她倒宁愿杨烈不再惦记她。平平静静渡过余生,哪怕往后只能青灯古佛相伴,想起过往从前,心里毕竟还是暖的。
若只是一昧的割舍不下,也只会让自己痛苦罢了。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与道门出身的楚玉鹮倒是时常在一起论道。道门说太上忘情。但真能修到忘情的,怕不是已经成仙了。她毕竟是凡人,做不到忘却尘缘。只能尽量不提不想。等时间去平复过往。
桑青与素白偶尔言语之间,或许是想安慰她吧,说的那些话,都像是她早晚还能重返宫中似的。但她自己内心清醒而又自持,早已做了一生一世不再重归内廷的打算。
桑青又说,“摄政王殿下这般用心,又出钱整修无佛寺,想必也是在为姑娘考虑。他向来是住在天启的,若非今上天子陛下,旁人谁还能差使得动他。”
楚天香连忙摇头,道,“咱们所居的这座寺庙,原是楚家产业。殿下想必是有亲人的灵位供奉在此,因此才会想起修葺的事情。”
旁人些许好意,若是都硬要往自己身上揽,未免就显得有些太多心了。
知道说这些话她也不怎么愿意听,桑青素白二人对视一眼,便道,“方才月牙姑娘也说了,从前多心,才嘱咐主子不要去北院那边。如今想想,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这些日子都在小院子里闷着,主子若是无聊,要不我们明日陪主子在无佛寺里四处走走。”
楚天香道,“我平日里就待在这院落里,做做手工什么的,也不觉无聊。再说了,既然说是要修葺寺院,想必四处不少人走动。我们要再出去晃悠,又难免碍人家的事情。”
桑青便笑着道,“哪里就有那么快啊。今日说了要修,置办材料,请工匠,准备给工匠们搭棚子起灶管吃饭的地方,总是要耗上三五日时间的,姑娘正好趁着这几日四处走走,等回头开工了,咱们再避着不出门便是。”
既是这样说了,楚天香便应允下来。第二日正好又赶上个好天气。她们主仆三人便出了院门,略微散散步。
绕是月牙岚说了,随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她还是记着从前的吩咐,不往北边去,只沿着寺内一条清溪往南走。过了两三处庭院,想是走得远了。又有些疲累,索性坐在清溪边歇息。偏是这时,听见不远处言笑晏晏,她一回头,便见几位穿着僧衣的女子陪同一身常服摄政王殿下一路走了过来。
大庭广众的,一时也没什么可回避的地方,她慌忙起身,匆匆避到了树影之下。原以为那位摄政王殿下看得出意思,会当做没看见她就那么走过去算了。却不料,片刻之间,白底绣银边的袍袖便到了她眼前,听那位殿下朗声笑道,“从前在内廷的时候,楚姑娘见我尚且不用回避,怎么出了宫,反倒拘谨了。这般小心翼翼的,像是在我们楚家受了欺负似的。”
他身后有年轻女子笑着上前,说,“九爷这说的哪里话,自打这位楚姑娘来了无佛寺,九爷吩咐过的,便跟咱们本家的姑娘没有区别。哪里就有人欺负她了。再说了,九爷看我们像是会欺负人的样儿么?”
这姑娘一头如云般的秀发盘在头顶,以兜帽严严实实遮挡着,只留出白净娇俏的一张面孔。习武的人,眉目间都是英气,说话也爽利。她这般说说笑笑的。楚天香一时险些接不上话来。只低声道,“王爷说笑了。在这边,的确是没有人欺负我的。”
楚云皓无奈道,“知道是说笑,你还接话接的这么认真。”
楚天香默然无语低下头。楚云皓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只看到衣领处一段脖颈皙白。因为天光明亮的缘故,连皮肤上纤细的绒毛都看得清楚。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似乎也曾经见过这样的情形。
他微微叹口气。道,“许久不见了,楚姑娘与我一同走走吧。”
他二人相伴同行,楚天香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约略半米的距离。勉强听得见他说话,旁人跟在他们身后,因为不想打扰的缘故,站的便有些远了。
“内廷一别,如今已是数月有余。不知楚姑娘可还安好?”
他又笑笑,道,“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了。楚原本是我本家姓氏。我见过的但凡是姓楚的,总是沾亲带故,很少这般客气生疏,将楚姑娘三个字连在一起称呼别人。”
楚天香便道,“王爷客气了,要论起来,妾身也是王爷的晚辈,王爷愿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
从天子陛下那边开始论,她算是楚云皓的甥媳。只是如今已经离了内廷,要论这门亲,也不好明说。
楚云皓低声笑笑,道,“总不好叫你阿香吧。还是楚姑娘吧。倒是你,别开口闭口王爷了。我在家行九,这边人都叫我九爷。到了朝露之城,就别拿我当摄政王来看待了。”
不知他为何这般说,但楚天香亦是从善如流,只应了一句。
“是,九爷。”
“无佛寺这地方其实不错,清净,也干净。只是你一个年轻女子,住在这里未免是有些闷了。”
楚天香低着头,只轻声道,“九爷此言差矣。妾身居于此处,内心平静安宁。不会觉得闷的。只是对于陛下的思念之心,究年岁而不敢忘。九爷自天启来,若是得知陛下无恙,妾身纵然身在偏远之处,心里也是欢喜的。”
楚云皓冷哼一声,道,“你倒是会说话,即便被贬斥到这般偏远之处,心里还是惦记着我们家烈儿么?”
身为天子的女人。哪怕是做了弃妇。也要摆出这副忠贞不渝的面孔。只是想到这或许不是真情而是假意。便也觉得看不下去。
楚天香道,“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待我很好。就算我与陛下之间再无来日。从前那些好,也是该记在心头的。”
明眸清澈,倒也不像是说谎。
楚云皓从不轻信别人。但是他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虽然不知何故,每一次看见楚天香的时候,心里多少都有些不知由何而生的烦躁。但他却总觉得,楚天香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她怯懦而又含蓄。不是那种会直接表达自己想法的人。但温吞的表面之下自有根骨。她不会说谎。
便信了她吧。
楚云皓道,“你这个人吧,也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当初你那位义姐南宫月求我收留你,好好照顾你,我欠她一个人情,也不好不答应。她主张要将你送到内廷,我也算是办到了,原本以为这事也就了了。可是你离开内廷的时候,烈儿又托我照顾你。他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嘱托我这点小事,我是不能不管。”
楚天香淡然笑道,“能得九爷照应,自是妾身的福气,只是妾身如今一切都好。原不需九爷这般费心。不敢劳动九爷的。”
楚云皓说,“一切都好就行,哪怕有什么不好的,也托人跟我说一声。内廷管不了的事情我能管,对你也没别的要求,好好活着就行了。”
好好活着,替霓羽族那些死去的人,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