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是提到南宫月了，他也说了，欠南宫月一点儿人情。
先不管他个人对楚天香的态度究竟如何。这点儿人情，当初在收留楚天香进内廷的时候按说应该已经还完了。
外界对摄政亲王殿下和那位霓羽族前任族长之间关系的猜测便是如此，亲王殿下和那位美艳的女族长有点儿交情，又欠了人家点人情。至于什么人情，是不足以为外人道，但既然一方位高权重一方年轻貌美，旁人把那几分人情往旖旎的地方想也不奇怪。
不过鉴于二人悬殊的地位，局外人都不会将这人情瓜葛看得太深。
局中人倒是一清二楚。
楚云皓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当然知道，他跟南宫月没什么，不仅没什么，甚至几乎称得上不熟。
那是自然，他一直在天启，几乎没去过南疆。南宫月偶尔会代表南蛮诸族来天启上贡。顺便也曾经去楚府送过礼。算是见过几面，打过招呼，或许还说过几句客套话。但论不上什么交情。
这点人情，是从他四哥楚云桓那里来的。据说南宫月跟他四哥之间，瓜葛颇深一言难尽。他那位四哥年纪轻轻殒落于战场之上。临终之前，托付的几个人中，便有南宫月。
据他四哥所言，当初平定南境的时候，南宫月功不可没，于公，算是对王朝有贡献，于私，也算是为楚云桓出生入死过。楚云桓嘱托这几句，份量颇重。
不知这一节的人，或许还在想，南宫月区区一个霓羽族的族长。霓羽族都没了，她凭什么还能在朱雀皇朝天子陛下面前说得上话。但对于楚云皓而言，他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四哥提过一句，比这世间无数人千言万语捧上权势与利益作为交换的份量还重。
他什么都有了，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摆得上筹码的人也不多。为了这几句嘱托，留了楚天香又救了南宫月。如今按说是该没有事了。可是路过无佛寺，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看一看楚天香过得如何。
为什么？
扪心自问或许可以找得到一千个借口。再怎样，也不可能是为了楚天香本人。
他不喜欢楚天香。
这话他对自己说了无数次。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真的不喜欢楚天香。他不会对自己外甥的侧室有什么额外的想法。
一段路走到尽头，禅院一处小门，再往过走便是大雄宝殿了，今日带来的随从挺多，都在那边，没必要带着楚天香一个内眷过去，路走到这里，便该返回头了。
他停住脚步问楚天香。
“往后内廷恐怕是回不去了，有什么打算？”
楚天香道，“太平年间，能有生计就好，没什么可抱怨的。此生留在无佛寺，我会为陛下诵经祈福的。原是无用之人，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事情了。”
楚云皓默然片刻，道，“是啊，还是太平年间好啊。”
这几句话触动了他的心事。当初楚云昭因朝堂倾轧之事挂印辞官，隐居朝露之城。原本若是天下太平，就算是楚云昭那样的人，也可以平安终老了。可是后来，因圣武亲王之政令，朝露之城暴民作乱，楚家书院碧玄草堂被暴民焚毁，学童屠戮大半。楚云昭愤怒之下，自无佛寺出，当夜屠城，事后以清君侧之名义讨伐圣武亲王。又因为旧伤发作，无力带兵。在功亏一篑的时候，自裁谢罪。
当初天子因病退居望京。圣武亲王领摄政之责居于天启，是天子亲封的摄政亲王。楚云昭并非冲动无智之人。她与圣武亲王政见不合，相互缠斗多年。说到底，输也就输在她不姓杨，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皇亲宗室相抗衡。圣武亲王与承显皇帝是亲兄弟，只要没有犯下谋逆大罪，皇室与外朝，到底是要向着他几分的。
借着朝露之城暴乱的契机兴兵动手。若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天启，或许连天子都要让步。楚云昭是以军功封公爵的女武神，向来有战无不胜之称，就算背后没有楚家支持，她在军中也有自己的势力。
天命不由人。她昔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发作，终究无力统兵。她一生再艰难的时候，都不曾吃过败仗。可惜到最后，人还在战局之上，却已不能起身厮杀。只得惨淡收场。为不牵累家人，素衣自裁谢罪。
如果当初，朝露之城没有那一场焚城之乱，或许如今，昔年名动天下的女武神还会在这里吧。抄抄经书，喝喝茶，那个人若能活到这般年岁，修身养性十余年，或许也会洗去一身戾气，变成慈眉善目的模样。
天下太平多好。若是天下不太平，这城郊的古寺，也未必就是平安之地。
楚云皓对楚天香说，“我在朝露之城待不了多久的。过阵子还是要回天启，这边有月牙岚她们照应着，寻常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若是真有事，便让人传信给我吧，月牙岚知道怎样能联络到我。你放心，我当初答应过南宫月护你一世平安，这点小事，还是办得到的。”
楚天香低首垂目，只说了一句，“那就多谢九爷了。”
楚云皓往前行了两步，回首对楚天香说了一句，“回去吧，其实我也知道，嘱托别人也没什么用，在这种地方，最重要的是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便想一想，无论是天启还是南境，都还有人记挂着你。带着这份牵挂，就算孤身一人，也该好好活下去。”
楚天香微然笑笑，道：“当初霓羽族战乱不断，对于我而言，能活下来已经算是不易，更遑论好好活着。如今身在朱雀皇朝，太平盛世。无佛寺又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九爷嘱托，依然是好好活下去，这世道，好好活下去有那么难么？”
楚云皓冷然笑道，“太平盛世，上一次天启战乱，还是不到十年前的事情。朱雀皇朝看上去屹立不倒，实际上战火一遍一遍烧过去，只要紫寰宫杨氏皇族的旗帜不曾倒下，黎民百姓死再多，都是太平盛世。”
楚天香跟在他身后，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只说了一句话。
“兴亡皆是百姓苦。寻常人看不开也就罢了。九爷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物，难道还看不开这些小节上的事情？”
楚云皓轻轻笑笑，道，“你猜对了，我还真就是在小节上看不开。”
不愿让无辜之人横死，不愿见尸骨满地血流漂杵，不愿为了权势作出蝇营狗苟之事。所以，就算明知道如今朝堂之上有人试图排挤他，离间他与杨烈之间君臣关系。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动。倒是宁可避到朝露之城来。
年少的时候，算是性情颇为冲动了，那个时候，怀王在他长兄面前出言不逊，他敢挺身而出当着怀王生母叶贵妃的面一句一句反驳回去。楚家内廷这些个公子暴躁，人尽皆知。当初仗着父兄有战功，家族庇荫在这里，堪称横行无忌。如今位高权重，却是不比当年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倒不是不敢动，只是不想。
却也不能退，现成的教训就放在眼前。当初楚云昭倒是想退隐朝露之城安度余生，到底还是被人逼上门来，不得已重开杀戒。到最后不得善终。
楚云皓心里清楚，他如今既是已经坐在了摄政王这个位置上，就不能退。哪怕只退一步，来日或许便会因此死无葬身之所。
他心里装着的无奈多了去了，不仅不足以对外人道，便是跟自家人，也不好细说分明。他年纪尚轻，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若是长公子还活着，如今也不过就是四十来岁的年纪，正是鼎盛的年岁。按说家主这个位置，怎样也轮不到三十岁的楚云皓坐的。
不止他的长兄楚云兮。他八个哥哥姐姐，离世的离世，退隐的退隐。二十几岁的楚云皓身在高位。他便是楚家的顶梁柱，便是天塌地裂，他也得不动如山。
心里再多不安，也得从容应对。他一字未曾对楚天香讲，只是有这么个人，陪他在这寂静佛寺之中，走了这么一段路，那些烦躁不安，便渐渐散去了。
朝露之城里待过了这段时间，心境安稳许多，要说起来，也是该回天启了。
又问楚天香，“我过阵子要回天启，你有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东西要带给阿烈么？”
冷宫里的女子，多少还留了些念想吧。哪怕是大汉陈皇后那般倨傲的人，退居长门宫后，亦一掷千金买来司马相如的长门赋，盼天子回心转意。他也不知是不是想起这茬了，便多问了这一句。
楚天香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妾身只盼陛下与王爷一切安好。只是这话，未必要说给陛下听。”
没有说给杨烈听，倒是让楚云皓听见了。关怀他的人不计其数，偏偏是这两句话，让他心里微微动了一动。
何必呢？他也不缺这点儿关切。
过了小院，楚天香没有再过来送了。
月牙岚将他至山门外。
楚云皓回头，又略微说了两句。
无外乎是整修的事情，琉璃骨塔与三公子故居所在，尤其是要小心对待。
月牙岚一一应下，楚云皓又问起，那位楚姑娘在这边，没有什么事情吧。
月牙岚回了句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