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在佛堂之中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暮色四合时分才出来。
无佛寺里上上下下，都是楚家人，自是不会去打扰他们。委实是天色将晚，已经到了启程回天启的时辰，杨烈身边的侍奉女官无可奈何，才过来催了一次。
第二日便是冬至，的确已经到了不能不分离的时刻。杨烈与楚天香依依惜别过。才出了山门，乘辇归去。楚云皓原是要随行的，说是还要跟寺院这边再叮嘱几句，因此多留了一会儿。
他返身回去，又见了楚天香一面。
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次回返了，楚天香在佛堂内站着，只等他一人。
踏入门中，看到楚天香抬眼过来，一双眼眸清澈见底。原本想要问的话竟也问不出口了。正是犹疑的时分，对方倒是先猜出他的心思，将他不曾问出口的话答了上来。
楚天香道，“陛下说了，再过一阵子便会设法接我回宫。”
杨烈说了，佛寺清苦，断不会让她再在这地方过这种日子太久。
楚云皓点点头，道，“他心里始终是惦记着你的。”
楚天香轻声道，“陛下看重旧情罢了。”
说是这样说，与其说是重情，倒不如说是过于优柔。见不到人的时候，未必便就怎样，但但凡碰面，他舍不得别人吃苦。
对谁都是这般如此，太过于多情，或许就近乎无情了。
楚云皓这般想的，但他也不会将这些话说与杨烈身边人听。他是看着杨烈长大的，杨烈的弱点在哪儿，他其实都一清二楚。那是属于他们舅甥二人的秘密。
既温情脉脉，又冷酷无情。
楚云皓对楚天香道，“既是如此，你便等着吧。或许离开这个地方重回内廷，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在这条路上好好走下去吧。有什么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告诉我，我也会帮你。”
有摄政王府的扶持，或许往后的日子，也不会这样艰难。
楚天香轻声道，“王爷从前答应我的事情，如今还作数么？”
霓羽族毕竟是楚天香出身之地，如今虽然霓羽族遗留下来的难民都被带到南境一处山谷屯田休养，但毕竟巫族与霓羽族是世仇。只要尚在南境，就难免有被寻仇再度灭族的可能性。楚天香孤身一人在天启，没有别的什么惦记的事情。楚云皓要她入宫，其实就是为了照顾楚玉鹮。既如此，她提出条件，要楚云皓为她照顾她从前的家人，也是公正合理。
楚云皓道，“我一向看重承诺，答应你的事情，自是不会食言。”
楚天香躬身一礼道，“既如此，王爷深恩，天香无以为报，入宫之后，定会竭尽全力，效忠于楚妃娘娘，请王爷安心。”
楚云皓点了点头。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也不能拖延太久。明日冬至，天启城北拜祭天坛，他是要陪同在杨烈身边的。
只对楚天香道，“你便安心等着吧，这些日子在无佛寺这边，也照顾好自己。等烈儿过来接你便是。”
楚天香点头，又行了一礼，道，“冬日天寒，还请殿下也多多保重。”
楚云皓原本已经转身了，走到门口，脚步略微停了停，却没有说话，也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心里到底也是微微动了一动。这么些年了。对他说保重的人不计其数。真心实意的却也不多，唯有楚天香这一句，落在耳畔，倒像是真的读出了几分真心似的。
或许也是真的在意这个人，才听得进这一句话里的真心实意。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这个人已经被他当做一枚棋子送到了杨烈身边，便是有那几分真心，也只得压下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启程的时辰到底晚了，回到天启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夜时分。天子先行回宫。楚云皓回府的候，刚过二门，便见有人在门廊下站着，似是已经等了许久的模样。他令车马停下，掀了帘幕，那人便走了过来。
是云向晚。
府上侍妾众多，云向晚因是七弦国手的缘故，一向得他看重。若是换了别人，未必就认得出来。
都说摄政王天性风流好色，府上美艳姬妾无数。这倒是事实，他在外游历之时，但凡见到美貌有才的女子，便纳入府中，似是摆收藏品一般，什么样的人都有，但人多了，记都未必记得住，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也没那么上心。
也没有什么孩子，其实娶这么多侍妾，也不是说就好色。他只是喜欢热闹罢了。
云向晚的琴不错，因此经常随侍在他身边，这张面孔，到底还是记得的。
叫云向晚上了车，抬手摸了摸她的手腕。
果真冰肌玉骨，夜风里站得久了，大袖底下一片冰凉。不免有些怜惜，道，“已经这么晚了，云大家又何必风露中宵。”
云向晚低头笑笑，道，“知道明日是冬至，宫中有事，知道王爷今夜是一定要回城的。王爷从前住在宫里便也罢了。如今既然是在府上，深夜归来，又是冬日，总得有个人等着，才像个家的样子。”
“是么。”楚云皓这么应了一句，却也没有再接着这些话说下去。
云向晚这几句话，正触动他的心事。他如今所居的摄政王府，是楚家的府邸。与内苑宫墙只隔一道天街。楚家中人，辞官归隐之后都会搬到朝露之城或者建康旧宅居住。只要在朝廷有职阶的，按说应该都住在这处府邸。
从前最为热闹的时候，除了在朝为官的几位公子，还有年幼的弟妹在。尤其是冬至近年节，在外征战的人赶上换防的时候，陆陆续续也回来了，府上最为热闹，便是这阵子。从前长公子在世的时候，自冬至日起，便在北苑正厅那边开了牌局，长辈们玩牌，孩子们簇拥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府内猎场的灯火整夜不灭，由着年轻子弟们随意玩耍。又怎会有凄凉冷清之叹。
如今是不行了，前几日，朝露之城与建康那边便已经陆陆续续将新年的节礼送了过来，都是下人在跑腿，老夫人与家老们都说年岁大了，不便奔波。身上没有职阶，不必入宫觐见，便在旧宅那边过年罢了。
原因无他，是楚家九位云公子，如今只剩下他一人。何况他还不是楚家人生的。过年无非过个团圆，长辈们若是来了这处府邸，眼看着自己这一脉留下的孩子们都已经入了土，只会更添凄惶伤心，这年还有什么可过的。
他自己倒是早习惯了。只是如今，经云向晚提这一句，想到从前热闹光景，如今那些人都不在了，亦难免有些伤感。
只是不愿表露于人前罢了。还含笑对云向晚道，“云大家有心了。既是到年下了，宫里的事情也多，往后恐怕天天都是深夜归来，已经深冬了，天气毕竟寒冷，云大家毕竟是女子，若是总这样等着，小王心里也过意不去，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云向晚看他一眼，道，“妾身一片心意，王爷难道真的不懂么？”
楚云皓轻叹一声，“或许不是不懂，只是无以为报罢了。”
他想自己也是闲的，自寻来得烦恼。
其实也不是喜欢云向晚，只是喜欢琴多过喜欢那个人罢了。当初听了云向晚的七弦，也算是惊为天人。既是喜欢听琴，养一个国手在府上，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大事。只是当那个人对他生出别的心思的时候，他就渐渐开始厌烦了。
也未必就是怪云向晚的心思，只是因为不喜欢她罢了。只当她是一个会弹琴的摆设。
既是摆设，哪里会希望她一直跟在身边。
云向晚又轻声道，“殿下这阵子若是常在宫中来往，身边没有琴师，或许也难免寂寞，不如将妾身带在身边，也好打发时间。”
心内略有几分烦躁。方才的怜惜之情也渐渐消弭无踪，楚云皓道，“还是不必了，云大家这阵子心思不在七弦上，功力差了七八分，小王也没有听的心思了。”
云向晚听出他这语气十分严厉，也不由愣了一下。
便是这几句话的功夫，车马已经行至府苑深处，楚云皓所居的正院，他掀起帘幕下车，又对车夫吩咐道，“送云大家回去吧。”
车夫应了吩咐，车辇渐行渐远。留他一人，缓步走入院内。
居所之处亦是空空荡荡。他寝室之中，一贯不用伺候人，到了这深夜，没有人敢轻易打扰。卧房之内，也是一片安宁静寂。
会寂寞么？
或许吧，但大概是不至于冷的，毕竟房内预备好了炭火炉子，即便是在这样的冬日，也是一片和暖。
他年岁也不轻了。若是换了别的世家，或许长辈们还催着，不管怎样，都要尽快生下几个孩子。但他原本便不是楚家人，家主之位，也早就已经决定了，要传给四哥的儿子鹤龄。既是如此，有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关系。
真要说起来，杨烈是他亲手带大的。论起用心，和自己的孩子一般无二，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自己在生儿育女上的心，是早就看得淡了。
其实不能怪云向晚，是怪他，天性凉薄，或许不配喜欢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