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前十余日,楚云皓便已经令人送信去无佛寺那边,告知楚天香早做准备。
到了十二月二十日,天子与摄政王启程前往朝露之城,当夜便以朝露之城楚府旧宅作为行宫,陪老太太说了一晚上话。第二日才去无佛寺那边。
路上的时候,杨烈还有些讶异,特意问过楚云皓。
“既是三公子忌日,为何不去家庙那边拜祭?无佛寺那边,是另有供奉么?”
楚云皓微微叹了口气。
“三公子过世之前背负污名。因此留下遗言,不愿玷辱门庭,不入家庙不受祭拜。埋在长居之所便罢了。那时她所居之处,便是无佛寺。墓碑家庙那边也是有的。只是衣冠冢。”
埋骨无佛寺,一来是尊了她的遗愿。二来,长公子或许也有所思,三公子是天下名将,难免杀孽重,葬身于古佛寺中,多听听别人诵经念佛,或许也是赎罪。
此生是修不得什么福报了,能修一修来世也好。
杨烈微微叹了口气,道,“家庙从前倒是去过,却从没听过衣冠冢的事情。”
楚氏九位云公子之中,已经过世五位,退隐一位,出家两位。九座墓碑并列一排摆着,已经故去的人墓碑上刻着生平与生卒年月。还活着的,便是一片空白。
武家的人,以殒身疆场为荣,以白首终全为耻。既然是上战场的人,便不知何时生死。因此年岁尚小的时候,家族之中便已经将坟茔预备妥当。一辈一辈排好,有过世的人便葬进去,有新出生的孩子,便添一座空坟。
或许这就是命运,出生之时便决定了。
楚云皓轻声道,“衣冠冢在楚家,原是寻常事。倒也不是刻意瞒着你,大概从前只是觉得没必要说吧。不止三公子云昭,四公子云桓葬在南境,祖坟里也是衣冠冢。还有你母亲,明仪皇太后,是葬在望京皇陵里的。祖坟里那个,也是衣冠冢。”
儒门大环境之中,虽然没有重男轻女的氛围。但各个家族也各有不同情况。民间农户多重视男子以便农耕。世家贵族中的女公子却地位不低。
按着楚家的规矩,女公子出将入相都不奇怪。即便是已经出嫁的女公子,在家族之中也留有一席之地。哪怕是葬入皇陵,家庙的牌位之上,也是有名字的。
杨烈虽然姓杨,但毕竟是楚家贵妃所出,算是半个楚家人,与他讲起家族这些事情,他倒也愿意听着。不觉间便到了无佛寺山门外。月牙岚在外迎着。
这次出来,倒是轻装简从,没带多少侍卫。到了无佛寺外,楚云皓也只吩咐让内廷龙禁尉之首龙莲一人跟着。
他同杨烈解释,“佛门清修地,没必要那么多人进去。如今寺内这些修士,都是从前跟随在楚三公子身边的影卫,足以保障寺内安全。”
杨烈听了,倒也没有反对。
若是旁人,或许还会觉得此人对帝君心怀不轨意图谋刺,才会支开身边人。但既然对方是楚云皓,杨烈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想那么多。
他与他这位舅父的关系,还没有忌惮到这种程度。
入了无佛寺,现在大雄宝殿拜祭,杨烈抬起头,望向那尊无头的佛像。
殿内宽敞,佛像也高大。一眼看过去,几乎望不到顶。然而颈项之处却是空的,原本宝相庄严的佛首已经不知所踪。
杨烈从前听人讲过朝露之城无佛寺的传说,当即就明白了。
“北朝时的事情吧?”
开国之时,都城原本定在建康,史称南朝,后来信王起兵,定都天启,称之为北朝改制。
南朝笃信佛教,号称有五百八十寺。信王是儒家弟子,尊奉儒家圣人。虽然不至于毁僧谤佛,但战乱之时难免有误伤,据说兵乱之中,无佛寺这座巨大的佛像曾经被推倒,佛首断裂,甚至不知所踪。后来重建之时,便只将这无头的佛像另做底座,供奉了起来。
朝露之城是楚家封地,楚家原本也没有什么信佛的人。起初没有修缮,的确是因为没那个心思。后来倒是觉得,战火之中的遗迹留着,也能警示后人,不修也好。
离乱战火之中,连佛也不能幸免,更何况人。供奉着这无首的佛像,或许也该生出几分悲悯之心来。
过了大雄宝殿,一路往山上走,直到从最北面的柴门出去,是山中一片空地。原是地方义庄送来一些无处葬身的可怜人。连墓碑都十分简单。楚云皓带着杨烈,自山间小路走过,到后面一处背阴的所在,才见立起一座小小的石碑。旁边放置着两个石灯,虽说地方荒凉,但这方寸地方,却打扫的极为干净雅致。
纯黑色的石碑上一字也无。只绘着一只腾飞的鸟儿,仔细看过去,正是神鸟百鸣的徽记。
楚云皓轻声解释,“三公子生前曾经受封百鸣公爵。因此也只在墓碑上以百鸣为记。”
杨烈轻声叹息,道,“也算是于国有功了,只是可惜,忠臣良将,不能白首终全。”
“曾经为国征战过,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杨烈在墓碑之前,以晚辈之礼祭拜过后,楚云皓带着他再度回到无佛寺内,吩咐月牙岚准备些斋饭过来。
他对杨烈解释道,“也算是讨个吉利,按着旧习俗,进到佛寺,总是要用些素斋的。”
杨烈也没有反对。他二人在北面的佛堂喝茶,室内点着碳炉,隔门却开了一半,不时有身穿僧衣的女子来来去去。呈上了几碟素果子的点心。杨烈这边喝茶,突然间就问了一句。
“之前听说,思南更衣是在无佛寺这边清修。是这样么?”
楚云皓愣了一下。
原本是早有预备的,打算待会儿趁着用膳的功夫,让楚天香从门廊另一边经过一下,看他会不会注意得到。其实说起来,这样的手段,在楚云皓看来都算是僵硬而又拙劣了。他原本也不是擅长宫斗戏码的人,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却是没有料到,杨烈竟然主动提起楚天香的事情了。
这倒省事了。
楚天香被贬斥出宫许久,按说不过一介弃妇并无品级,杨烈此刻提起她的时候,语气和称呼都与从前一模一样。倒有些意味深长。
楚云皓这般想着,便道,“思南更衣是在这边清修。因为是宫里出来的人,平日里应该也不会出来见客。你若是关心她的近况,叫月牙岚过来,问一问也好。”
杨烈叹了口气。
“我也不算外人,也不是什么客,不如叫她出来吧,哪怕说几句话也好。”
楚云皓将月牙岚叫了过来,故作不知的问了几句,得知楚天香如今住在西厢那边。又提起杨烈想要见她。月牙岚领了吩咐,便说即刻会将人带过来。
不多时,楚天香便跟着月牙岚一起回转过来。为今日之重逢,原本是做了十足准备的。她素面无妆,虽是带发修行,却将一头乌发都盘在头顶。僧帽之下,小小一张面孔莹润如玉。她原本生得单薄。这般简单打扮之后,更生出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楚云皓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他算是看出来了,早知道杨烈吃这套,因此才吩咐楚天香做这般打扮。宫内有玉真道人在,这边便以女僧人的模样出现。不知能不能打动他的心思。
楚天香上前,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低声道,“见过陛下了。”
她身量比从前还显得单薄了些。令人见之心痛。杨烈望向她的目光之中,已经有了几分哀婉之意。
楚云皓心想,这一步棋,或许真是走对了。
他起身,轻声道,“楚姑娘原是宫里人,与陛下又许久不见,想必有许多话说。留下来叙叙旧吧。”
这样说着,他也起身,吩咐佛堂内的几位女僧人与他一同离去,只留下龙莲一人,在门外守着。
杨烈轻轻握住了楚天香的手,片刻相对无言。却感觉到指尖一阵温热,察觉到时,便意识到,是楚天香的眼泪落在了他的手上。
扑扑簌簌,宛若落雨一般。
想到从前在持中殿相伴的情形,杨烈也不免心痛,许久没话,一开口只得一句,“你这些日子清减了。”
也是因为瘦了,更显清隽秀丽。他从前喜欢楚天香,也是因她身量单薄轻盈,远胜宫里其他人。
楚天香带着泣音道,“原本以为,此生再也无缘能见陛下,竟还能重逢,或许是佛前日日祷告起了作用吧,此生能有这样的福气,便是此刻死去,也无憾了。”
她这般一说,杨烈更觉得心如刀绞。想当初明知楚天香无辜,却还是将她贬斥出宫。如今见她在这寺庙之中日子过得这般清苦,竟还有心日夜祝祷祈求重逢。对比之下,他自己在宫内,有了悦兰芳的陪伴,几乎已经将无佛寺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他毕竟还年轻,不至于那般冷酷无情,想到这些,更觉得自责的难以忍受。
“你切勿这样说,你我都还这般年轻,此生又岂会轻易缘尽。来日总是要接你回宫的。重逢这一面,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楚天香抬头看着他,一双清澈眼眸泫然欲泣。
“陛下此话可当真?”
杨烈点头,道,“自是当真的,便是身在内廷之中,我也一刻不曾忘记你。”
其实不过是此刻重逢,勾起了这番心事,但楚天香的眼眸太过于动人,连他也不知自己说这番话,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