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皓想了想,说,“阿鹮也就罢了,叶瞬这阵子毕竟有身子。还是多照应一下漪澜殿才是。弘徽殿那边,若是每次一这么闹事,你都纵容她,恐怕会变本加厉。”
杨烈应了一句,“舅父说的是,我是初为人父,也不知道这些事,都得做长辈的费心。六庭馆那边已经很是照应阿瞬了,饮食用度,都是馆主亲自过问的。只是阿瞬那个人吧,性情也有些太过于大大咧咧了,到了这会儿,还是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一点儿都不像是有身子的人。”
前两天还闹着说要骑马。杨烈起初没当回事,说既然想骑马,以宫妃之身不便去围场,那就打围场那边牵两匹好马去给她挑选吧。围场的人只照着圣上口谕办事,就直接将两匹千里马送到了內宫漪澜殿。漪澜殿女御兴高采烈便要上马,将阖宫伺候人吓得人仰马翻,闹出好大一场闹剧。
为了这事。六庭馆主楚君仪还颇为认真的指责了杨烈几句。说他太不懂事。
没准话已经传到摄政王耳朵里了吧,要不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这念头自心上一闪而过。杨烈便不想再在这个话题纠葛下去,倒是另起了一句。
“听说豫王白洛,是葬在朝露之城无佛寺的玲珑骨塔。”
楚云皓点头说是。
豫王白洛当初是自裁谢罪的。一死不足以赎其罪。为了给庙堂交代,曾经被承显皇帝下令开馆戮尸。之后又重新收殓。因为尸骨已然不全的缘故,只得焚化留了一个骨坛,供奉在无佛寺一处骨塔。
无佛寺原本是荒凉之地,用来安葬一个权势不再的异姓王,也算是恰得其所。
杨烈微微叹了口气。又问了一句。
“那不知舅父的生身父亲又葬在何处?”
楚云皓道,“玉阳江畔,有一处桃花林便是。”
丧葬事宜是长公子一手包办的。楚云皓的父亲,那位白虎家族最后的末裔因病在玉阳江修养多年。最后死去的时候,也留下遗言,说葬在玉阳江畔便是了。
原本长公子是觉得,既然是豫王之子,墓碑应在无佛寺,陪伴于豫王身侧的。但那个人说,生来便是不肖子孙,不能再为白氏建功立业振兴家族。苟延残喘那么多年,纵然九泉之下再重逢,亦无颜再见父亲。不如葬在别处。
长公子亦顺了那个人的意思。楚云皓年纪尚小的时候,长公子倒是经常带他去祭奠那个人。只是后来随着楚云皓年岁渐长,往来玉阳江太过于引人注目,所以才不怎么去了。
长公子过世之后,楚云皓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倒也不是他薄情。那个人本来便是生性凉薄随性的人,也不在乎有没有祭奠。
杨烈轻声道,“豫王白洛,也算是一代英豪了。白虎世家有战神白起名动天下。但太傅从前讲书的时候曾经说过,本朝自开国以来,若论英雄人物,没有能与豫王相比的。能以武勋封王的,亦只有豫王一人。”
自然是英雄了,白起是个杀坯,也就冲锋陷阵的时候好用。若论谋略,近三百年无人能与那位豫王相比。但人算不如天算。豫王当初败仗,输在天时。
或许平定北境,终究是天不允之事。一个战神白起,一个豫王白洛,楚家前后两任家主再加一个女武神楚云昭都死在征途上。纵然算无遗策,终究算不过天。
本朝自开国以来,以军功受封的亲王便只有豫王白洛一人。无论是宗室还是武家,再无第二人能得此殊荣。虽然楚云皓也是因军功领摄政亲王之位,但他是救驾有功,毕竟没有上过边境战场。兵部有些人生性刻薄,甚至还说,楚云皓就是一个没打过仗的武家子。
太傅讲书的时候提起过,说本朝开国一千多年前来,先有白洛后有楚云皓。异姓封王,诸侯并起。王室衰微,若是再没有作为,怕是要沦落到群雄逐鹿的境地。
他那会儿听了,还说了一两句,说君臣之间不能有异心。
但这些话放在心里,到底是没有忘。
心神略定,他轻声对楚云皓道,“我改日陪舅父去看看吧,舅父扶持我多年,我也该对豫王尽一份心。”
重修坟茔是不可能的,豫王罪在社稷,天下皆知。从承显帝定罪论刑到如今,不过区区数十年,翻案不可能。但陪着楚云皓去祭拜一下白家人,也算是尽心了。
楚云皓轻声笑了笑,说:“旧庭院草木已深,怕是不能见人了,就那么放着吧。毕竟来日方长。”
不觉间说了这许久的话,倒是将弘徽殿的事情忘的都差不多了。楚云皓告辞离去的时候,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杨烈不觉间也松了口气。
朝政上的事情处理完之后,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弘徽殿那边去了。
摄政王殿下是什么意思,他是一清二楚。向着自己的侄女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当然看不惯别人跟自家侄女争风吃醋。另一方面,就算没有楚妃在这里,摄政王殿下也不喜欢弘徽殿女御宋如笙。
宫里有传言,说宋如笙从前闺名云笙,犯了楚家云公子们的名讳。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是故意取这种名字恶心楚家,以楚云皓的胸襟,倒也不值得往心里去。
面上的原因,弘徽殿女御生性跋扈嚣张,王驾之前不知礼数。楚云皓天性倨傲,自然会恼怒宋如笙的所作所为。
另一方面,是为了南境的事情。
南境边防,从前是由楚家四公子楚云桓一人制衡的。楚云桓殉国之后一分为二,由南冕亲王府与云南忠义府共同监管。忠义府大统领宋承安这么些年仕途平顺在兵部扶摇直上,替的却是楚云桓的位置,楚云皓为此耿耿于怀,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宋承安将女儿送入宫中,意图明显得不能再明显,还是想效仿楚家,走武家外戚的道路,再往上爬一截,只是眼瞅着都要爬到楚家脚底下了,犯了这位摄政王殿下的忌讳,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杨烈原本便不是愚笨之人,又是从小跟着楚云皓长大的。楚云皓眉眼高低,他大致一想,心里便一清二楚。没有特殊原因,他也不愿逆着楚云皓来。只是如今云南兵府也算是重镇。宋承安为国效忠,他也不好寒了边关将领的心。他是楚家出身的权妃生下来的孩子。但也不能让人议论,说他什么事情都只偏向自己的母家。如今这样的状态,宗室之中已经有很多怨言了。他毕竟姓杨,如果什么事情都站在外戚的角度考虑,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了。
一个不合格的君王,下场自然不会太好。楚云皓说会护他一生一世,但这世上,楚云皓想护却护不住的人又何止一两个。
是他年岁渐长,身居庙堂之上,又夹在宗室与外戚之间,还要看着满朝文武,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不管楚云皓说什么,都一概点头照办了。那样是省心,但如今的他已经办不到了。
心事重重到了弘徽殿。女御原本在殿内等着他,听说御驾将临,便迫不及待的迎了出来。
就算眉目之中隐含忧色,走向他的那一瞬间,却是掩不住的喜不自胜与期待欢喜。
素日里骄横跋扈,见谁都没有好脸色的人,唯有在杨烈面前,才会流露出娇羞温柔的神色来。有时候杨烈也觉得,世事何其不公。他其实也没有什么长处,不过就因为身为君王,宫里这些贵族出身的美貌女子,便都将一片痴心托付在他身上,他又怎么配得起呢?
宋如笙与他并肩携手走入殿内。将伺候人都屏退。亲手为杨烈布置了茶点,这才在杨烈对面坐下,眉目里几分忧虑,却是欲言又止。
杨烈轻声道,“如笙若是有话,便对朕直说吧。”
眼前的茶是桃花茶,香气扑鼻。一看便知,是玉阳江畔的桃花。玉阳江在南境,杨烈看着这茶水,没心情品鉴香气,心里想的却是,南境那边的贡茶,是什么时候送到宫里的。持中殿还没看见,弘徽殿就已经先有了。
内务府有些人啊,也是太会办事了。
女御轻声道,“陛下,臣妾这阵子一直睡不安稳,臣妾也知道,前些日子六庭馆还有女官指责臣妾,说弘徽殿深夜还大办酒宴,惊扰楚妃安寝。这也不是臣妾有意为之啊,臣妾只是太害怕了。”
杨烈微微偏头,伸手抓住了女御的手。
双手冰凉还微微颤抖。若是演戏,未免也太逼真了。杨烈耐心问了下去。
“如笙你到底是在怕什么?”
宋如笙抬头,一张苍白的面孔对牢杨烈,她只说了一句,便颤抖着声音说不下去了。
她说,“陛下,弘徽殿闹鬼。”
杨烈愣了一下,说,“宫里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说过闹鬼的事情,再说了,邪祟的事情,也不该在这里提的。”
“陛下,臣妾所言句句属实,昨日刺客之事不是也查不出踪迹么?臣妾清清楚楚看到了一个黑衣人。不止这一次。从前臣妾也总听到有人在内廷之中哭泣,却不知声音源自何处。臣妾也是实在太害怕了,才会让宫人深夜奏乐饮酒,以求安心。这一次为了见到刺客的原因惊扰内廷。臣妾心中实在不安。也不敢将此事隐瞒下去了。”
儒门礼法在这里,轻易不能谈论怪力乱神之事。何况内廷之中又有太阴殿祀嬛守护,能有什么事?但宋如笙如此这般,字字说得真切,又不依不饶,实在也不像是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