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兰芳伏在地上,一动不曾动,杨烈绕过他。将偏殿的隔门关上。
关门之前,他淡然的目光瞥向那些守在外面的女官们。
“今日谨成殿在场内侍官,若有敢将此事传扬出去者,定斩不饶。”
门外守着的女官彻底惊住了。
在楚妃所居的殿所之内,与圣武亲王世子侍妾闭门独处。此事传扬出去,楚妃颜面扫地不说,今夜夜宴亦不得善终。本朝自有礼法以来,从不曾见过如此耸人听闻之事。
所有人都被惊到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谨成殿中女官人人自危,都在想,此刻这般情形,一旦激怒杨烈,众人恐怕都要被武殿青缨卫灭口。但纸里包不住火,早晚人尽皆知,到时候,内廷外朝哗然。称得上重要的事情不计其数,唯有她们这些人的性命,根本没有人在意。
今夜天朗气清,月色正好,但风暴却已在这一刻开始酝酿。
明光阁边曲水流觞处。
王世子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今夜天子陛下似是没有什么兴致。开宴之初一巡酒后,便只在水阁那边欣赏歌舞。并不曾来曲水流觞与帝都公卿同饮。此刻更是不见踪影。王世子不得已,只得留在这边,至少让夜宴的氛围看着还算热闹。
圣武亲王府世子杨佑,一贯性情开朗,风度翩翩,文武双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无一不晓。有他在的地方,总不至于冷场的。
有人凑了过来,“世子大婚不多久,听说如今新入府的那位王妃,生得貌美惊人。世子真是好福气啊。”
杨佑用含着笑意的目光瞥过去,见是个年轻的皇亲,没记错的话,是封到某个县候了。世袭的勋爵之位,若是没有文武功名在身,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位便是靠父辈的荫蔽得个位置,还不算高位,纵然贵为皇亲,也难免显得有几分谄媚之气。
不奇怪了,刀龙府上不成器的公子也不少见。宗室之中,也并非个个都是贵族。提起他新娶的那位王妃,不过是想找个话题跟他搭上几句话罢了。
杨佑只笑笑,道,“丹宫貌美,内廷之中人尽皆知。”
被人议论王妃竟然还不生气。在座的王孙公子都有些吃惊。有涵养的,只默默喝酒并不搭话。有些轻浮子弟,便笑着道,“听说世子妾室也是悦氏出身,白狐世家号称媚骨倾城,若是名不虚传,想必连妾室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杨佑微微叹了口气。
悦氏送过来那个妾室么?大婚当夜倒是见过一次,陪嫁的和主母是一起在新房里等的。他之前结发的王妃过世许久。都说是故剑情深,所以一直没有续弦。身在王族,哪里就会因为情感而失了理智。没有续娶王妃,不过是没有遇到年龄,品貌,身世都相当的人罢了。
四贵家族之中,刀龙府与楚家几乎水火不容。白氏与楚家交好。就算是宗室,刀龙府亦是内忧外患,与四贵家族之中最弱的悦氏结盟,是退而求其次,亦是不得已的选择。
即便是为了利益而结成的婚姻,他也希望,娶回来的,是一个端舒娴静,性情好相处的人。毕竟一世夫妻,合不来最多相敬如宾,能合得来最好。
大婚当夜,洞房花烛之时,新房之中富丽而又辉煌。新王妃喜欢璀璨珠玉,室内处处挂着明珠与繁复的金饰。赤金制成的帘幕压在红绡床帐上,沉且贵重。满床洒落的枣生桂子四类干果,全用玉石制成,琳琅满目,华丽而又冰冷。
以刀龙府百年世家的审美眼光来看,过于追求华丽,未免失了持重。不客气的讲,甚至有些俗了。
新房之中并无他人。只有那位一同送过来的侍妾,一身浅绯色的布衣,黑发简简单单的盘在脑后。一张素白的脸。几乎都没有什么妆容。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妾室的名字。那人沉默着将纯金镶嵌珠玉的秤杆递给他,由他挑开了丹宫那缀满金玉流苏的盖头。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满头珠翠金冠之下,压着一张雪白而又浓艳的面孔。一层粉妆掩去了原本的肌色,唇红似滴血,眉目间一朵红色花黄,衬的肤色剩雪。眼下胭脂绯红,眉眼间金红色的脂粉几乎飞过鬓角。眼下用描金粉绘出一颗泪痣,镶嵌着血红色的宝石,泫然欲滴。十八层的嫁衣,绫罗绸缎裹着小小身躯,像是精雕细琢的一个假娃娃。
抬眼的瞬间,目光里都是淡漠而又含着几分哀怨的气息。新嫁娘是这般神色,任谁也难免心中一惊。
一身叮当环佩。轻轻碰一下,似是都会散落一床的珠玉。卸了这一身繁复的绫罗与珠玉,洗去浓艳妆容,下面藏着的,还是一张有些孩子气的面孔。
那时才知道,原来丹宫眼下那颗泪痣是天生的。据说眼下生着泪痣的人薄命。她倒好,不仅不掩饰,还大张旗鼓的描绘成显眼的模样。从前倒是听说过,内廷曾经流行过泪妆,显得怨色深重。丹宫这妆容,是下了功夫的。打眼看过去,那沉郁之色,竟是令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美大概是很美的吧。贵为刀龙府世子,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但却从来没见过丹宫这么精致的。整张脸都似是精雕细琢的工艺品一般,偏欠缺了几分,活色生香的气息。
似艳鬼。任谁都会觉得好看。
只是不想触碰。
洞房花烛夜,实话实说,王世子心情差得很,觉得自己险些被满目的金玉晃瞎,跟一个艳鬼躺在同一张华丽的绣榻之上,躺到他腰酸背痛。第二日起身,再也不想进漱玉斋那处院落。
至于侍妾,长什么模样都快记不得了。直到后来楚君仪要他将那一位带入宫中赴中秋夜宴。才记得特意将人找出来。
在一辆车辇之中行了一路,说起来,是记得人家的模样了。其实长得还好。素净。有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感觉。算是有几分姿色吧。与丹宫那种不似活人一般的美艳相比。那个叫做悦兰芳的庶女,倒是看着更为顺眼一些。
丹宫脾气不好,府上的下人都已经领教过了。因她出身好的缘故,让她三分罢了。至于那个叫悦兰芳的,似乎脾气还行,与悦氏的盟约总归是要维护的,不然就和那个侍妾生个孩子。也算是说得过去了。
宴席上这些人提起他的新婚妻子,或许还以为是提件喜事罢了,谁料正触动他心思。不想再接话,索性端一杯酒,走到回廊一侧,看向明光阁那边,轻纱掩映之下,正是女眷们饮酒作乐的地方。
一眼便看得到丹宫,一身红衣,金色发冠坠下沉沉流苏。据说在府内,丹宫每日也要耗去两三个时辰整理妆容,更何况今日夜宴,服饰之繁复华丽,令人瞠目。远远胜过了内廷之首的楚妃
旁人都按着身份规规矩矩穿着合乎礼制的礼服。唯有丹宫,只求华丽,完全不在规矩之内。
她不是内廷的人,六庭馆管规矩的女官也管不到他。楚妃大概也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只是王世子见得多了,难免会有些疑惑,每天都这么盛容妖冶的打扮着,她不累么?
闲的没事做吧。
王世子是颇有雅趣的人,见丹宫镇日里除了梳妆打扮,旁的事情一概不知也不多问,亦是有些吃惊。贵族出身的女子,没有这样的。退一万步说,悦氏是商贾世家出身。别的不会,算学总该略懂一二吧?
丹宫身边的侍女说了,丹宫对数字上面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
镇日里喜欢化妆,那丹青笔墨是否略通?
除了化妆,没见她动过笔墨。大概,也是没有兴趣的吧。
有时候连王世子也怀疑,他这娶回来的,到底是不是世家女子。从没见过这般无聊的世家女子。
他对于丹宫惊世骇俗的美貌没有兴趣。性情上又与丹宫合不来。想到余生都要跟这么个人过下去,内心亦是十分沮丧。
突然想起来,便问了一下身边的人,“今天带过来那位,丹宫的陪房,叫什么芳是吧,怎么没看见她?回去的时候可别忘记一起带她回去。”
身边伺候的侍女笑了笑,道,“王世子真是的,纳了人家这么久,连名字都记不住,回头给那位小主知道,恐怕又要伤人家心了。小主叫悦兰芳。之前是馆主说楚妃想见小主,因此才托世子带她过来的。如今应该是在楚妃的谨成殿吧。”
“谨成殿?”王世子不由愣了一下,“楚妃不是就在那边么?”
明光阁那边水榭楼台,以轻纱遮掩。隔着那一层时不时被风吹起的纱雾,楼台之上女眷们的身形还是看得清楚的。认得出楚妃,倒也不是王世子的目力好,而是楚妃方才换了浅色常服登楼的时候,正好从王世子身后经过,他记得那肤色。
他身边的侍女也吃了一惊,道,“那要不,奴婢去六庭馆主那边问问?”
自是不敢轻易惊扰楚妃的。人是按着楚君仪的吩咐带进来的,去了哪儿,找楚馆主打听一下,倒也不算失礼。
王世子微微摇了摇头。
“等会儿要走的时候再说吧。她平日里在府上,也是闷得无聊,难得入内廷,既是女眷,四处走走,应该也不妨事。”
外臣于内廷之中不能随意走动,女眷倒是没有这种限制。既是中秋佳节,良宵美景,在宫内流连一番,也不算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