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子时前，杨烈再度回到明光阁，向内外朝臣致意之后，便散了宴席。内廷今宵不禁夜。就算天子回持中殿，内外宾客依旧四散喝酒说笑。一派热闹氛围。到了中夜时分，丹宫觉得无聊了，便先行带着随从回去了。王世子身边伺候人注意到丹宫已经离去，便对王世子道，“殿下，夜深了，女眷在宫中不便久留，丹宫方才走的时候，也没带那位悦姑娘一同离去，咱们要不还是过去接一下悦姑娘，一同归府吧。”
世子点了点头，道，“那你不如先去谨成殿那边问问，若是找不到她，再去找楚馆主。”
侍女应声而去。世子便举杯与众位宾客告辞。
他原是代圣武亲王来的，原是宗室中人的主心骨。若是圣武亲王本人在此，要走还真没人敢拦。只是杨佑年轻，难免便有人起哄，说他如今有家有室，果然不比从前了。若是再不回去，怕是晚上要被王妃罚酒了。
杨佑只是笑笑。
府上有这么一位王妃，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有些人是没说错，有家室之后，心情也是不同了。从前他陪这些人喝酒，哪怕是在内廷，喝到天亮也没多大关系。但现在，哪怕是因为不想让别人误会他冷落王妃，都不能轻易在外过夜了。
方才派过去的侍从女官不久便回来，说是方才在谨成殿见到了悦姑娘，已经将人带到车辇上候着了。
王世子点了点头，最后再饮一杯酒，告辞而去。原本坐在湖心亭那边的摄政王楚云皓见他要走，只挥了挥手，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支竹笛，吹了一首杨柳岸。
算是聊表送别之意吧。
想起多年之前，第一次在内廷之中见到楚云皓的时候，王世子刚过二十，摄政王殿下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十余年岁月转眼而过，当初是火药味十足的当面对立。到如今，虽然不至于当面相互呛声。但毕竟还算不上朋友。没办法对坐谈心。只能在离别的时候，用乐声略表相敬如宾之意了。
已经走过去很远了，湖心亭那边因为是近水楼台的缘故，只要人还在太液池畔，乐声都能顺水传过来，越远越显得悠长缥缈。王世子也不免夸了几句。
“摄政王殿下这些年，乐器上的功夫是愈发精深了。”
身边的侍女笑了笑，道，“都知道楚家这位殿下生性风流又喜欢乐理。府上不少侍妾都是从教坊里挑出来的国手。这么些年了，孩子没见生下半个来，乐理上的造诣倒是进步神速，可见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殿下您可别跟他学。咱家王爷还指着您让他抱小王孙呢。”
杨佑笑笑，没说话。
身边人总这样，没大没小惯了。他生性随和，乐得由着她们。
倒是听这侍女说，那位摄政王殿下如今也没有孩子，有些意外。
楚云皓风流的名声在外，府上貌美的侍妾不计其数。逢年过节的时候，身边又总带着一大帮孩子。想着他如今虽然没有正妃，但妾生的孩子应该不少。
这些事情王世子自然是不会特意去打听的。但这些底下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倒是会将各府的八卦打听的一清二楚。既然侍女说楚云皓自己并没有孩子，那应该真的是没有。
的确令人意外。
中夜良宵，一边听着那位王殿下难得来了兴致，用竹笛吹出来的曲子，一边议论那位殿下的八卦。连杨烈都觉得自己很不厚道了。
既然没有孩子，还纳了那么多侍妾，想必真的只是看中侍妾们在乐器上的才华，而不是好美色。有那么多貌美侍妾，竟然还不好美色，想必是心里放着什么人吧。
“也不知楚殿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原是自言自语，却是不料身边侍女接了一句。
“不要说楚家那位殿下了，就譬如说世子殿下您的喜好，奴婢们这样伺候在您身边的都不知道。您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么？”
“你这丫头……”王世子殿下不由失笑，“我喜欢什么样的，你们还猜不出么？”
“奴婢们知不知道倒不要紧，就怕您自己都不知道，那可就麻烦了。”
府里上下人尽皆知，他是不喜欢新娶的那位王妃的。至于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倒还真说不上来，因为王世子殿下虽然为人随和，却很少表达自己的喜好。旁人便是想猜，也没什么头绪。
自己知道么？
杨佑倒还真是，略微想了一想。
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呢？那一个瞬间，脑中浮现的，却还是那位先王妃的模样。
临月公主。
娴静，典雅，举止高贵。通身都是宫里人的气派。眉眼端庄蕴秀。一举手一投足，便是皇族数百年积累下来的矜贵。高不可攀，却又近在眼前。总之，是和丹宫截然不同的人。
或许就是因为他这两任王妃反差实在是有些太大了，所以他才一时之间不能接受。
不觉间便到了圣武亲王府的车辇旁边。他掀开纹饰家徽的帘幕上车，一抬眼，便见悦兰芳安静的坐在车内，半低着头。居高临下的看过去，便看得到一截弧度优美的雪白脖颈。
客观的讲，要说端庄娴雅，悦氏打包给他的这个侍妾，倒是比名正言顺嫡出的三小姐强很多。
也不知大宗师是怎么想的，府上庶出的女孩子们都教养的不错。嫡出的几位小姐，倒是一个比一个骄纵蛮横。
悦兰芳见他进来，便深深行了一礼。王世子挥了挥手。
“不必多礼了。”
一起一落之间，便有缥缈无踪的兰草香气似薄雾一般，淡淡掠过一个瞬间。
悦氏出身的女子都擅长制香用香，人尽皆知。丹宫也香，是那种甜美，华丽而又带几分霸道的花香。置身于那香气之中，仿若四处都是烈烈燃烧的火焰。
不似这位，身上带的像是沉水香，水底藏了丁兰花草一般。香气淡且清雅。即便是近身相处，也不招人烦。
只是隐隐约约的，总觉得哪里似乎是有些龙涎香的气息，破坏了原本清雅的氛围。
龙涎香是宫里用的香。或许是因为方才她去过谨成殿，所以不小心沾带了些香气吧。
王世子并没有多想。
来的时候，一路上颇为沉默。回去的时候也是这样。难免觉得有些冷落人。
王世子便略微问了几句。
“你与丹宫来我府上也有半月余了，漱玉斋那边住的还习惯么？”
悦兰芳点了点头，道，“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多谢世子关怀了。”
其实倒也未必，丹宫时常抱怨王府太安静，不够热闹。不过这些事情，没有必要特意拿出来同王世子讲。
王世子不喜欢丹宫，丹宫又天性傲慢强硬，明知道不被夫君喜欢，却还是不肯改变自己的态度。悦兰芳听伺候人议论过，说先王妃是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丹宫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样子，对世子来说，是有些无趣了。
其实丹宫也未必有她们想的那么无聊。丹宫喜欢傀儡戏。只是身在王府，她心绪不好。连看傀儡戏的心情都没有。
悦兰芳并没有心思与王世子讨论丹宫的事情。她今夜与杨烈有了约定。杨烈答应不久之后便会召她入宫侍奉。到了那个时候，王府里的是是非非都与她无关了。
虽然是对不起世子，但说到底，她跟世子，其实没什么。
世子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既是悦府出身的人，心里自然明白，和丹宫共侍一夫，是不可能长久的。既然如此，为自己另找出路，也没什么不对的。
悦兰芳自认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人为了活下去，偶尔狠一次，其实也不算什么。
这一路回去，俩人都是各怀心思。直到车辇快到王府那边，世子才又多说了两句。
“我平日里也是太忙了，所以很少去你们那边。让不知内情的人知道了，倒好像我冷待丹宫似的。不管怎么说，丹宫也是王府的正妃。你们平日里在王府上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尽管直言。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
悦兰芳点了点头，道，“让世子费心了，妾身会照顾好丹宫的。”
都是冠冕堂皇的谎言。人尽皆知，世子不去漱玉斋，就是因为与丹宫合不来。同样，悦兰芳也心知肚明，她没法照应丹宫。
丹宫身边侍从众多。她是丹宫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人，哪里配得上照应丹宫。
她与世子到府内的时候，丹宫正在卸妆。
青竹在她身后，替她拆开繁复的发髻，将沉重的金冠卸了下来。清水洗去脂粉，铜镜里映照出的，是一张年轻稚嫩的面孔。
妆容似面具，遮挡严实，使原本的面孔不见天日。都说丹宫承继了三五分大宗师的姿色。有些许天生媚骨的意味。那些人若是见过丹宫素颜的模样，就会明白，其实不止三五分，少说也有六七分了。
只是丹宫不喜欢自己的容貌，所以宁愿层层脂粉，覆盖原本的面容。
她轻声问青竹，“世子回来了？”
早就有伺候人过来报信了。青竹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