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鸣也跟着他，开头里是华鸣唱曲儿给他听，后来见两班南昆北曲的班子来了，华鸣便抱着三弦自台上撤了下来。预备着大戏的青衣正旦在后头上妆裹头。先遣了个十五六岁的小花旦，抱着琵琶，淡妆素身，在前头唱了段小曲儿。
华鸣无意中往台上瞥了一眼，便道，“王爷，您瞧瞧，这小娘儿倒是有些眼熟的模样。”
楚云皓淡淡一眼看过去，说，“才进京没多久的班子，哪儿就眼熟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么？”
华鸣说，“见是没见过，就是觉得，长得有些贵人相。怕是跟宫里那位更衣主子有六七分相似。”
他这么说了，楚云皓便仔细打量了一番。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只觉得这小丫头眉眼素淡，骨骼又纤瘦。单薄到见风既倒的模样。像是真有些像。却也绝不是什么贵人相。
楚天香那个人吧，生的其实是没什么福气的模样。太寡淡了。其实仔细想想，他原该喜欢艳气一些的面孔。
只是过于艳气的话，就难免经不住细看。就得那素净而又寡淡的模样。初见时懒待看，时日久了，倒还想得起来，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
愣神了片刻，才觉得是不该去想着楚天香，他看向华鸣，还嗔了两句。
“那位主子再怎么落魄，毕竟也是天子身边人，你哪里来的胆子，敢议论她的模样。”
华鸣道，“咱家跟着主子，主子敢说的事情，咱家也没有不敢说的，主子若是觉着咱说的不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总不至于叫外人说去。”
华鸣这话说的嚣张。楚云皓却也不管他了。
楚家人都护犊子，一贯纵着子弟和下人。如今喜欢听他的弦，正是宠他的时候。这么几句议论主子的话，随他说了只当耳旁风过，真犯不上打他骂他。
这一日里摄政王殿下都在后头，摆了两桌酒宴，一桌放戏台子那边，招呼唱戏的角儿们，另一桌便是他自己喝酒作乐。华鸣与云向晚这些府里养的乐工陪着他，都在下首坐着。说说笑笑，也算是热闹。
午后他有些倦了，去了北苑书房侧面静室里，关了门睡午觉去。不多会儿，外头二门上当值的小厮喜宝过来报，说是圣武亲王府世子来了。
旁人都在外头招呼宾客，凑热闹听戏。这边喜宝过来报信，一路里寻不着主事的人，直走到小园子角门外，才见华鸣在园子里守着。料想王爷是在这边，便上前通报，道，“圣武亲王府世子殿下过来了，慧姐儿说不敢怠慢，还请主子爷出去见一见。”
华鸣自静室窗外看了一眼，道，“送帖子那会儿不是说了，圣武亲王府那位王爷正日子也不来贺寿，只派个长随过来送礼，世子怎么还巴巴的赶过来了。他若是明日代表王爷来，还显得王府敬重咱家几分。今日又不是正日子。他要是来赴宴，随便打发个桌儿给他坐着罢了。怕什么的。非得要过来叫主子。主子这才刚睡下没多会儿，谁敢叫他起来。等着吧，等起来再说。总不至于少了王世子的酒菜，怕什么怠慢。”
要不说华鸣是有些恃宠而骄。先不说圣武亲王世子何等高贵的身份。由着他这般念叨。楚明慧是楚府管家，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她一人说了算。喜宝领了楚明慧的吩咐过来办事。见他懒怠动弹。不敢去回，也不敢自己进去，只央求道，“华鸣哥哥要不周全一下吧，好歹问主子爷一句，看到底怎么打算。不然冷落了王世子，怕他回头怪。咱们也担待不起。”
华鸣原本也不愿多搭理他。只是没想到，隔着纸窗，楚云皓在里面，早听见他们在外头说话，已经起身，在里面叫人进去伺候。华鸣连忙进去，替他更换了衣服。他这才推开小轩窗，对着喜宝说了一句。
“你先出去，同明慧说一声，带王世子在这边书房相见。我略微梳个头便过去。”
喜宝听见这话，磕了个头领命去了。华鸣在屋里，对着铜镜，替他将头发拆了，重新梳笼了一遍，挑了个样式简单的青玉发冠戴上。
楚云皓原穿着淡青色的里衣。吩咐华鸣取了件苍蓝色滚银线锁边的常服披上。过回廊去书房那边见圣武亲王世子杨佑。推门入内，便见杨佑已经坐在客座上等着了。
楚云皓进去，淡淡笑了笑，道，“说好亲王府明日派人过来送礼，亲王也不过来。怎么今日还累你特意过来一趟。”
杨佑将手边放着的拜匣递了过来，说，“府上送礼是府上的事情。我另外有东西给你，也算是一点心意。你向来不过寿的，想送件来往的礼物，都找不到机会。既是赶上了，自然得亲自送来才算有诚意。”
圣武亲王府与楚家一贯不和。两家是有利益冲突在的，这么些年，战场上争，朝堂上也争，积怨之深不计其数。但楚云皓与王世子都是自幼出入宫禁的人，他年纪比王世子小十多岁，说是王世子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家族之间既然是早有不合，交情不算好。只是王世子为人倒是比那位亲王能稳重一些，向来不出头露面。真要说起来，王世子没有得罪过他，他十几岁的时候，见了王世子是从无好脸色的。如今都已经到而立之年了，还真没那么矫情。
拜匣接到手里，打开来看，是一把刀鞘上镶了红珊瑚的银妆刀。材质上乘，镶嵌的工艺也是一流，拔了刀鞘，便见刀刃极薄，寒光凌冽锋芒毕露。刀身又很轻，握在手里也不占多少份量。
一看便知，是杀戮碎岛的工艺。碎岛铸造天下第一。圣武亲王与碎岛东皇有交情，但凡有新制的兵器，圣武亲王府总是能先人一步拿到手的。
这种刀，刺客常用，女子用来傍身也合适。搁外人看着，似乎不适合送给这位摄政亲王。但其实外人不知，楚云皓时常出入内廷，习惯身边不带长兵刃的。又是武将出身，没点利刃傍身，心里也不自在。武成殿收藏的兵刃甚多。他不常动刀剑。时常把玩的，除了弓弩，便是短刃。
裁纸也行，吃饭的时候拿来切肉也行。真有喜欢的短刃，随身带着并不引人注目，还能拿来防身。习武的人，对武器的执着是旁人难以理解的。不说别的，只将这刀兵放在眼前，看着薄薄一层利刃寒光凛凛削铁如泥，心里的满足感，也是不可言喻。
若非吃透他的喜好，也送不出这般称心的礼物来。
杨烈心满意足将盒子合上，道一声费心了。
又不免警觉，问王世子，“你这般费心特意为我置办寿礼，该不会是有事要找我办吧？”
杨佑笑道，“哪儿能那么势利。礼送的这么寒微，哪里就敢要你办事么？真要说的话，倒是有点小事，要请你一请。八月我大婚，要纳大宗师府上那位三小姐为正妃。请你喝杯喜酒吧，也不知肯不肯赏脸。”
楚云皓不说话。
两府婚丧嫁娶，向来是没有往来的。今日刀龙府世子算是私下来访。明日府上长随前来送礼贺寿，才是刀龙府正式的礼数。自古有礼尚往来一说，照这么算，来日刀龙府世子大婚，他也只须派个管事的，不拘几品，去送个礼道一声贺便罢了。若亲自去，倒显得失了身份。
楚云皓虽然年轻，又是晚辈，还是个外戚。但既然如今有摄政亲王的封爵在，理论上来说，跟刀龙府那位圣武亲王是平起平坐的。圣武亲王不亲自来赴他的寿宴，他当然不必亲自去喝王世子的喜酒。
一把银妆刀罢了，值什么。连着匣子一起，推还给王世子，不欠这人情也罢。只是想到王世子此番前来，毕竟是有几分心意在。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必为这点小事计较。
他这边只迟疑了片刻，王世子又道，“也不为别的，两府如今不相往来。外朝看着，倒像是宗室与外戚势不两立一般。都是皇家骨肉至亲，有什么话不能说？我父王是倔强，人又上了年纪，不忍违逆他的意思罢了。不然明日让我给你贺寿，我也不觉得就失了身份。若是摄政王殿下肯让一步，来日我大婚的时候，走个过场，喝一杯水酒。叫人看着，四贵家族和和睦睦，外朝百官，也好定心做事。”
行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算是不恭谨客气。圣武亲王世子才是真天潢贵胄，世子生下来便是宗室皇亲，从前世子出入宫禁的时候，楚云皓是楚家最小的九公子，十几岁的内廷龙禁尉，说到底当兵的罢了。如今时移世易，王世子能放下身段与他对坐相谈，让他让那位眼看着要到古稀之年的圣武亲王一步，给个面子，他若还不肯顺手推舟，未免有些太过于不近人情了。
礼物是收下了，话还是有两句。
“明日寿宴，你不能来便也罢了。我喜欢喝雪水酿出来的梅花酒，来日婚宴的时候，记得备上。”
杨佑道，“这不消多说，你的喜好，我从前也让人打听过。既是贵客要来，自然要准备妥帖才是。”
梅花酒的事情，也不是随口说出来刁难他的。楚家自有梅林，每年冬天，会选了上好的龙游梅，新雪降临的时候，略去表面一层薄雪，只留花蕊深处的一点新雪。和梅花一起采了，储进冰窖里，待到开春时候，花香沁入冰雪之中，再与新收的碧梗米一起酿酒。也酿不了多少，他喜欢，便尽着他一个人挥霍。
楚家置办得起，圣武亲王府自然也置办得起。只是梅花开在冬季，如今是七月，王世子大婚是在九月。现等着采花酿酒自是不可能的。王世子却一口应下，可见是早有预备。
有心算无心啊。到这一步，楚云皓隐约便觉得，有些看不清王世子这一局的真意了。
他倒是不怕，哪怕对方是钓鱼，他也有胃口，先吞了这饵，再看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