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香到了无佛寺那边，初初几天，日子过得还算清净。每日按时起居，吃饭饮茶，都是让桑青素白二人去大灶那边拿。虽然寺庙之中吃的清淡。但实话实说，的确是无人为难她们主仆三人。至少是安心了。
只是出来的时候，没带几件衣服。随身的簪环什么的，又大多给了人。正赶上入夏。到了六月，天气一日日溽热起来。桑青开了箱子看，夏布制的衣衫都没有带过来，倒是有些犯难。
她同楚天香商量，“主子要不要同那位月牙姑娘说一声，借些银两咱们置办衣服。晚些有了，再还给她便是。”
楚天香亦是为难，道，“这恐怕不妥，咱们原本已经给她们添了许多麻烦了。吃穿用度的事情，本也不该是归她们管。如今咱们也没个生计，有借不一定能有还。”
素白便跟着说道，“主子不必忧心。咱们手上如今还有两三件冬衣，暂时也不穿它。送到当铺里当些银两出来。市集上买些生丝什么的，染色做了彩线。我和桑青手上都有些针黹功夫。如今赶上夏季了，按时节做些香囊团扇之类的拿出去卖了，咱们就算是有生计了，总比指靠别人好些。”
三人商量定了，桑青整理了些衣物送出去典当。楚天香和素白在院子里等着，不多时，便听见院门被人推开的声音。还想着桑青怎么回来这样早，下楼来看，却见是月牙岚捧着个箱子进来了。
是衣箱，里面盛着几匹夏季的衣料，说给她们裁了先做衣裳。另外又有个青布小包，里面装着十几锭银子，齐齐整整码着，差不多能有百两之数。
楚天香吃了一惊，当即便要推脱。说了两句，“原本叨扰，便已经大不应该了。岂敢再受重礼。”
月牙岚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只道，“这是摄政王殿下吩咐送过来的。姑娘要推辞，也只能与殿下去说，就别同我们这些人多说了。”
见楚天香依然面有难色，月牙岚便道：“姑娘无须客气，这些银两放在这里，足够姑娘一年用度，对于摄政王殿下来说，连一日开销的零头都算不上。收便收了，为这点事同他再多说，反倒给他添了麻烦。”
话已至此，楚天香只得收下。带了箱子去二楼，与素白俩人一起开了箱子，见那位王殿下送的衣料极为齐全，里衣中衣襦裙外袍各自用的布料都有。素白不由说了一句，“难为殿下，他原是个王爷，天潢贵胄的，谁料到心思竟然这样细致。”
楚天香半低着头，将衣箱合了起来。
“没名没分，也不合情理，不该收他的。”
素白道，“主子可别这么想。主子如今是落魄了。但毕竟也是侍奉过陛下的人，任谁也不能轻慢对待。来日时移世易，主子或许还有再回宫的时候。到时候在陛下面前若是说得上话，帮王殿下做些许的事情，也够抵消这份人情了。”
楚天香摇了摇头，说，“我可没这么看重自己。咱们靠自己要能过活，何必多欠这一份人情。收着吧，往后若有机会，再还给他。”
素白说，“主子若是坚持，银两咱们收着，没有什么大事，不碰便是。衣料还是做了吧。针黹上的功夫，我与桑青俩人便行了。另外置办衣料倒是要花不少钱。虽说咱们自己做针线也能换些银两，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者这也算是心意，若是连几件衣料都坚辞不收，未免对王殿下有些不恭敬了。只当是赏赐吧。”
楚天香听着也觉得有道理，便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衣箱打开，先将几匹夏布衣料取了出来。深青色的绉纱触手冰凉，原是用来做外袍的。夏日的常服，便是这般清透，隔着一层看得到肌理。若是橙红浅翠之类的艳色，难免会显得有些轻浮。特意选了深青色面，天青色里，里外两层，穿着凉爽不说，合了修者的身份，也显得稳重些。
素白说的没错。难为他位高权重，还这般细心。
那人或许天生就是那样吧，对谁都是又细心又温柔，温柔的近乎多情。早就提醒过自己，不要误读这份多情。自作多情，到最后难免伤人又伤己。
落魄至此的时候，那人竟然还记得她。心里也难免隐隐的动了一下。
她只得提醒自己，勿被这单薄的温暖所迷惑，陷入到不该陷入的所在。
月牙岚说的不错。楚云皓替杨烈办的这件事情，的确是举手之劳，连听楚天香一声多谢的必要都没有。
他那日得了杨烈的吩咐，回到府上，便让府上的管家楚明慧随便找个人去把这事儿办了。
自然没说是天子的意思。只说内廷里出来个更衣，如今在无佛寺修行。既然在楚家的地盘上，总得关照一二。无佛寺那边都是三公子的随从。武人，打打杀杀的事情还行。细致点的事情，她们懒得想，也想不到。就府上出面吧。送些银两，再送些日常用的东西。办仔细一点。
他这么吩咐了，楚明慧自上房的用度里拿了十几锭银子，又找了个办事牢靠的小厮，说了，是宫里有主子在无佛寺清修，让顺便买些合用的东西，连着银两一起送过去。给月牙将军就行。
知道那位王殿下得低调行事，连府上的管家都不消出面。至于买什么东西，既然是王府上出来负责采办的小厮，自然也不会买差了。东西送到楚天香手上，便是那么一个结果。
真要当做是楚云皓的细致关怀，怕是想岔了。只是身在无佛寺的楚天香，哪里就能知道那么多。
六月初初这几日，摄政王殿下依然是在称病，说是精神不济，上朝也是时去时不去的。没有什么必要过问的事情，他也不问。
到了初十之后，人倒是精神起来了。都知道十四日开始府上是要摆寿宴。十五日是他整寿的正日子，三十岁。是该郑重其事，不能敷衍对待。帝都公卿不说，附近几处封地领主自打收了帖子，也准备着要上京贺寿。
十四日早朝罢了，摄政王府门外拿着拜帖与礼物的人已经在西门那边排起了长队。摄政王殿下下朝归来的时候，自北门入内，北苑花园这边，已经在水阁上搭起了戏台子。知道他雅好音律，又喜欢热闹。南北各大戏班子自不必说，长安街十九家教坊的花魁歌女们也都坐着轿子过来了。水岸之侧丝竹声隐隐飘荡而来。园子里各处又用绿萝纱挂着帘幕搭起棚子来，摆着酒水饭菜，任由宾客们四处说笑。
十四日不是正宴，没那么多规矩。各家家主们是定好十五日前来拜寿的。先来的都是各处公卿世家的少年男女们。年轻人早早过来，陪着说笑，凑个热闹，也是侍奉长辈的礼数。楚云皓自水岸回廊过，去后面换衣服的时候，见这边推牌九的，行酒令的有，舞剑吹笙的也有，下棋的有，对诗文的也有，一派热闹的境像。也不免驻足看了几眼。
“真是热闹，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多人了。也亏得是别人家的孩子。要都是咱家的，这会儿该打起来了。”
说的是没错。楚家家规，禁赌。一年到头只能到年下的时候没有规矩，随着上上下下摆出麻将牌九玩几天。又是武家出身，年轻子弟尚武轻文。多数人诗书上的功课都稀松平常的紧。指着他们聊诗词歌赋，那是想瞎了心了。孩子们凑在一起，就是个打，有单挑的。也有分成阵营对仗的。各自有兵法谋略，跟战场差不多一个道理。年年过年，家族里年轻子弟过来玩就玩打仗。半个花园都要给他们薅秃了。哪能这么心平气和鼓瑟吹笙的热闹。
如今人丁单薄，也没多少孩子了。楚云皓自己小的时候，每逢过年，三公子坐在北苑正厅里，整个大厅地面都用兽皮铺了，由着孩子们在底下摸爬滚打，大把的金铢洒下去。赢了的赏，输了的，挂一身伤，也是一脸骄傲。武家的孩子，都是这么磨出来的。虽然跻身于儒门四贵，但楚家年轻子弟跟这些公卿世家的公子小姐们，还真是截然不同。
楚云皓没兴致应酬。只问了两句，听说是鹤龄在北苑花园这边招呼着，他也就放心了。北苑这边东西各两座戏台。来了那么多大角儿，也施展不开。他便吩咐了两句，说今日待客的事情，都交给鹤龄便足够。他去后面换了衣裳，吩咐伺候的人上北苑那边叫俩个听得过去的戏班子，上凌云阁那边，清清静静唱两出戏给他一个人听。
寿宴是按着家里长辈的吩咐办的。身份地位在这里，不拿出相应的排场，也不像话。更何况，应了杨烈，要接着这机会，给江南水灾筹款。只是心里不怎么自在，看着眼前这热闹场景，更容易触景伤情。今日宾客都是小辈，用不着他亲自应酬，他宁可在后面躲个清净。
只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