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略微笑着,说宛容平身。
又说原本今日是从揽月阁那边过来的,路过清平殿,远远看见殿外花草别有意趣,因此便过来走一走。
悦怀玉听了,略微闷笑了一下。
说,“是,这季节,也就只有清平殿的花草别有意趣了。”
各个殿所外面都掩映花木园林,当日摄政王用来形容悦怀玉的碧竹其实离揽月阁更近一些,谨成殿与昭阳殿之间是一大片连绵的梅林。长秋殿是十月红枫,但因为天启气候并不十分严寒的缘故,到了这个季节,也还看得见枫叶。至于清平殿,清平殿外是自太液池引来的太平莲池。
种的自然是莲花,夏季去看,满池红莲似火,也算是不错。只是到了这个季节,荷花凋谢已久,莲池也早就清理过,别说什么花花草草了,连根枯枝都没有,和别的地方相比,意趣有没有不知道,倒也算是很特别了。
杨烈被说破,也不尴尬,只笑着道,“若是想要赏花,这宫里什么样的没有?也就是空空如也的莲池难得,朕还就想看看冬日水面之肃杀气息。”
悦怀玉轻声笑道,“陛下这看也看了,毕竟冬日,还是有些寒冷的,不如进殿内喝一杯热茶。”
到底是顺水推舟,也就那么进去了。奉茶是在书房那边,悦怀玉亲自准备茶盏,并不让伺候人上手,杨烈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看到悦怀玉方才放在桌面那本扣下去的书,便略微翻了一翻。
书封是严严实实包上的。他方才翻了几页,悦怀玉就连忙过来,将书从他手上抽了过来。
“不过是民间家长里短的物语罢了,这书不该是陛下看的。”
书是金瓶梅,是家长里短,不过内容尺度有些大。方才杨烈不过翻了两页,都是文字的部分,若往后翻一翻见到插图,这场面便有些精彩了。
这事有些严重,往大了说,便是狐媚惑主了。因此悦怀玉颇为慌张,不顾失礼也得先遮掩一二。
她喜欢这书,因此就带进宫里来了,可以说是世情小说,也可以说是艳情话本。总之这样的书,压根就不该出现在宫里。她转身将金瓶梅放到了架子上,想了想,顺手又抽了一本下来。
“陛下若是闷,看这一本倒好,这本还比较有趣一些。”
这本书叫九州往事录,这是前朝的稗官野史,从朱雀皇朝往前再推那个七八个朝代,讲的是燮王朝羽烈皇帝开国之时征伐天下的故事。放在前朝也是禁书。还是承显皇帝在朝的时候解禁的,说是千年之前的野史,与本朝又没有什么干系。虽然市井之言有颇多议论皇室的言辞,但毕竟前朝前朝前前朝,本朝又何必这般忌讳。民间说书用的本子,和国史相差甚远,自不必当真,但市井俚俗之人用来打发时间,也未尝不可。
这书杨烈也是听说过的,毕竟是他祖父解禁的禁书。但却也不曾翻过,毕竟市井演义,鸿文馆功课里也没有这个。如今坐着打发时间,略微翻了几页,见此书从羽烈帝寒微之时讲起,首先说起的,便是身为姬氏庶出长子的羽烈帝与嫡出弟弟打架的场景,两个人刀兵来往,笔法颇为细致。读起来宛若身临其境,不觉入迷,待看到羽烈帝青梅竹马的羽族女子出场的时候,悦怀玉已经将预备好的玫瑰茶与茶点都摆了上来。
杨烈颇有些不舍的合上书,说了一句,“太傅说,世上是没有羽族。野史之中所记载的那位名叫羽然的羽族女子,也从来不曾在正史中留下痕迹。”
“上古时期的传说了,山海经中也讲有背生两翼的人族。只是数千年的事情,早就无法考证了。”
“这茶香气不错。”
和别处都不大一样。别的殿所奉的都是各类清茶,唯有这边花香扑鼻而来,连冬日的寒气都被驱散了几分。
悦怀玉轻声笑了笑,说,“好茶是没有,就算有,也不能与持中殿相比,因此另辟蹊径,准备了花茶,希望陛下不要太嫌弃。”
也就这个时候,相对而坐,才有功夫细细打量悦怀玉的容貌。
悦氏家族图腾是白狐,白狐世家,自然是出美人的。只是到了大宗师这一代,因为大宗师自年轻之时便有媚骨倾城之誉,相貌极为出众。天启一直都有议论,说自大宗师之后,白狐家两代人无一人承继大宗师之美色。白狐家绝代之风华,竟是令人意料不到的传到了一个极为强势的男子身上。
有这些话在前面铺着,便有白狐家女子容貌皆寻常的话。悦怀玉容貌温润,放在一群美人之中也不显出挑。只是肌色明净如玉,眉眼又极为温和平顺,眼角又总是隐隐含着笑,见之令人心喜。
大宗师的姿色虽然没有传下来。但选人的眼光还在的,以悦怀玉这般周正的容貌,晋身于内廷,放到哪个位置去看,都是挑不出错的。
不够美,但天子身边又岂会缺美人。只要会笑且有趣,不就够了么?
这一日在清平殿,也算是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第二日晨起之后,侍奉君王更衣早朝,人走了,御膳房御医所那边,滋补的汤药与避子汤都先送了过来。悦怀玉这边喝着药,或许是因为过于苦涩的缘故,一直微微皱着眉。丹朱便在身边劝。
“主子该高兴些才是,陛下这不是与您结缘了么。如今宫里这么些人,能得陛下眷顾的,也不过就二三人罢了。”
另外两个还姓楚,一个是真·楚家人,另一个虽然看上去似乎与楚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毕竟也是通过摄政王的关系得以入宫的,悦怀玉论起身份,不过是悦氏一个庶出的女孩子,能得天子眷顾,已然算是幸运了。
是得笑啊,略微皱一皱眉,给外人看见了,回头又是议论。
悦怀玉说,“如今只有殿上人侍寝,才不必喝这避子汤吧。”
送药汤的医女赔笑着道,“主子可千万别见怪,这是皇朝数百年的老规矩了,陛下长子,必须是身份贵重的殿上人所出。但只要陛下心里有悦主子,过些日子升到顺仪昭仪,甚至妃位都不奇怪。这汤药是苦了一些,但都是御医所仔细斟酌过的,绝不会伤到身子。”
悦怀玉微微点点头,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笑着道,“做殿上人,我是不敢指望了,只盼着哪位五品上的贵人主子能早日为陛下生下皇朝长子,也让我们这些身份寒微的人得些荫蔽,不用再喝这么苦的汤药就行。”
这样说说笑笑着,不过片刻,滴水不漏的将那些奉旨办事的女官都送走了,自己靠在暖炉边上,才略微松了口气。
累,是真的累,心也累,身体也累。若不是想着等会儿还要去跟楚妃请安,倒是想干脆换了衣服,先回去躺一会儿。
她这么坐着发呆,丹朱在一旁看着她,小心翼翼道,“主子啊,承宠侍奉毕竟是好事。虽然说别的宫里的娘娘们遇上这样的事情,也不至于喜形于色欢天喜地。但主子这面色,好像真是,忧色深重啊。”
“有么?”悦怀玉迟疑了片刻,笑着道,“你这丫头,看人倒是敏锐,我还觉得我已经掩饰的挺好了呢。你这察言观色的功夫,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丹朱轻声道,“哪里说得上察言观色啊,丹朱是伺候主子的人,平日里都是一直跟在主子身边的,若是连主子心情好不好都看不出来,就失了本份了。”
悦怀玉笑了笑,心里想着,丹朱说的是有道理,做伺候人的,当然得会看主子眉眼高低。但本份归本份,这么通透的人倒是少见。不过她也确实,喜欢和一点就通的聪明人来往。
悦怀玉轻声说,“那你说说,为什么承宠奉上是好事?”
丹朱微微偏了偏脑袋,想了想,伸出手指来数着,一样一样将好处说了出来。
“首先吧,宫里的主子娘娘们,都是为了侍奉陛下才入宫的,若是陛下都不来,不得陛下欢喜,岂不是白来了么,宫里又是跟红顶白的地方。没有贵人照拂着,日子都不会好过。与之相对的,若是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赶上运气好了,一个家族都会跟着晋身,比如说楚妃娘娘所出身的楚家,代代外戚,与皇室血脉相连,才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这是内廷内外贵人们心里都会筹划的事情。但只论私心,主子娘娘们入了宫,便是陛下的姬妾,一生一世也就陛下一个人了,少年相识,若是能琴瑟和鸣,自然是美事。更何况陛下年轻而又俊朗,能被他喜欢,又有谁不会心生欢喜呢?”
悦怀玉轻轻点头,说,“你这丫头倒是聪明,这一番话,也算是头头是道了。贵人们筹谋的事情,别说你了,连我也说不上话,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陛下这个人怎样?”
丹朱脸略微红了一红,也没了方才那活泼娇蛮的劲儿了。只低声道,“陛下当然好了,芝兰玉树一般的人。他说话那般温柔,连奴婢这样身份低微的人,都能感到如沐春风。宫里的女子,或许没有不喜欢他的。”
悦怀玉笑笑,说,“是啊,陛下真的是很温柔的人了。”
温柔的近乎多情,悦怀玉从年纪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伺候身份贵重的人,眉眼高低都要看得一清二楚,不必旁人说话,她便能行云流水一般的将人伺候好。这是常年训练得来的结果。杨烈是天子,天下之君主,他或许不必看任何人的眉眼高低。但不动声色之间便能看出身边人的心思,进而将人照顾周全,这就不知是从何而来的了。
杨烈待人是不错,对谁都不错,高贵如楚妃娘娘,寻常如楚天香悦怀玉,都是温柔仔细挑不出什么错。越是这样,悦怀玉便越是想要提醒自己,可不要沉溺其中啊。情深不寿,身在深宫之中,若是会错君王之意,是一定会粉身碎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