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成殿这边，悦兰芳原本就在等着，见楚玉鹮由伺候人扶着进来，面色苍白如雪。不免也吓了一跳。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楚玉鹮狼狈至此，气度却依然从容，先在绣榻之上坐下。伺候人拿了几个圆枕，为她垫在腰后，略微舒适一些，她这才抬起手腕，搭在几案之上，笑着对悦兰芳道，“悦姑娘既是医女，又何必问旁人，不如为本宫搭一搭脉，看看病势如何。”
悦兰芳不敢怠慢，将三根手指搭在了楚妃皓若霜雪的玉臂之上，凝神静听了片刻之后，依旧是一副愁眉不展的面孔。
倒是楚玉鹮十分镇定，略微咳了两声，道，“生死有命，本宫身为病人，都已经看得开了。悦姑娘身为医者，不妨有话直说。”
静思与清念俩人在后面站着，听她说出这话来，不由哽咽出声。悦兰芳放下了探脉的手。神情为难。
“二位姐姐不必忧心，娘娘虽说病势沉重，但也没到性命攸关的地步。”
她再度看向楚玉鹮，道，“娘娘何必如此倔强。”
楚玉鹮面如寒霜，清冷的目光掠过眼前华丽帷幔，道，“是倔强啊，本宫也不想这般倔强，只是天性如此。反正在这宫里也过的不开心，更没必要磨折自己的性子了。”
悦兰芳轻声道，“娘娘这是因了七月间的事情，落下了些病根。若是略微注意一些，细心调养，总是能好的，只是娘娘不愿让旁人知道，因此耽搁了。”
楚玉鹮说，“的确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在这宫里，不能传召太医，也不能想跟家里说，因此就耽搁了。”
其中原因，甚至有些曲折，她与杨烈少年夫妻，又是表兄妹的关系。按理说应该两小无猜情深意重。可偏偏，杨烈那个人对谁都是一副温柔缱眷的模样。她看不出真心在哪里。
怀了杨烈的孩子，原本是个意外。在楚府上因为受伤失去那个孩子，也是意外。起初只是因为，那日是摄政王殿下的生日。摄政王殿下原本就很少过寿辰，赶着大好的日子，遇上这种意外，说了未免太过于晦气。当时不想扫兴，才瞒了下来。后来不说，是因为内廷之中是非不断。
杨烈，也不是能商量这种事情的人。
这种事情，当时瞒下去了，之后也不好再提起了。不然给旁人知道，再生出无端的猜测也说不定。
悦兰芳沉默片刻，问楚玉鹮道，“臣女有几句话，想要单独与娘娘讲，不知娘娘可否肯听臣女一言？”
楚玉鹮思索片刻，抬头对静思与清念二人道，“既是悦姑娘有话说，你们就姑且回避一下吧。在外面等一会儿，别让旁人进来。”
静思与清念二人告退之后，楚玉鹮目光落在悦兰芳身上。
“此刻没有旁人，兰芳有话不妨直讲。”
悦兰芳柔声道，“臣女知娘娘心思。小产一事，既然纯是意外，与他人无关，没有必要说出来引起不必要得到猜疑，再大动干戈。只是娘娘如今还年轻，毕竟身体重要。来日方长，若是再瞒下去，落下病根就不值得了。”
楚玉鹮叹气，道，“本宫是该听你的。只是内廷之中，人心深不可测。此事拖延许久，此刻说出来，怕是要起一番风波了。”
入宫这么久，再清心修道，也不至于到闭目塞听的地步。若是此时告知内廷一个月前小产的事情，旁人会有怎样肮脏的猜测，她连想都不愿去想。
已经身在内廷了，就别想着质本洁来还洁去。可她偏偏，就在这小节上看不开。
悦兰芳又问一句，“若是告知府上呢？”
楚家家大业大，神医慕少艾便是楚家人。再找个医女送入宫来，并不是难事。
楚玉鹮再度摇了摇头，道，“摄政王殿下这阵子心绪不大好，本宫也不愿与他提起这烦心之事。更何况，内廷如今有人对他忌讳颇深，他若是为了本宫的缘故，贸然在谨成殿安插人手，想必会引起旁人更多疑虑。”
顾虑重重，几乎寸步难行。楚玉鹮什么都想到了，唯独却不肯为自己想想。
悦兰芳思索许久，才下定了决心。
“娘娘一方面是从前落下的病根，另一方面，也是因心境沉郁的缘故，病势越来越沉重。一定得时刻调整方剂，仔细保养才行。娘娘千金之躯，不能不分外留意。若是能蒙娘娘不弃，臣女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楚玉鹮看她一眼，道，“悦姑娘若肯帮本宫，本宫自是心怀感激，只是悦姑娘如今已经出阁。今日借着夜宴的机会，令悦姑娘入宫相见，已是有些逾矩了。若是请悦姑娘援手，往后频频宣召姑娘入宫，世子殿下岂能不怪？”
悦兰芳略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定定的看着楚玉鹮，“娘娘，您还年轻，若是有个万一，难道就甘心拖着病体过一辈子？刀龙亲王府上，臣女是无关紧要的人。世子殿下不会责怪。频繁上殿自是逾矩。娘娘无论求助于府上还是内廷，亦或是由臣女来照顾娘娘，都各有利弊。总得做个选择的。臣女不敢多言，只等娘娘一个决定。”
她话说完，沉默着，只觉自己命运都在楚玉鹮唇齿之间，只待她裁决，几乎大气也不敢出。
楚玉鹮闭目凝思片刻。轻声问，“兰芳，本宫能信你么？”
悦兰芳躬身一礼，道，“臣女誓死为娘娘效命，娘娘当然可以信任臣女。”
楚玉鹮微微苦笑，道，“本宫也不知何故，你与清平殿宛容，都是悦氏的人，只是不知为何，身在这深宫之中，倒觉得除了你们悦氏的人，没有别的可依靠的人了。”
内廷这个地方，是真的寂寞。
悦兰芳道，“娘娘，臣女不妨有话直说，是因为悦氏出身的人，都重利益。娘娘如今是内廷身份最为贵重之人。能带来的利益不计其数。只要娘娘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兰芳愿与娘娘结盟并行，不离不弃。”
楚玉鹮轻笑道，“你倒是直接。”
与将心机都藏在肚腹之中的人相比。还是悦兰芳这样直接的人更为可爱一些。
只是心里还藏了几分不甘，她问悦兰芳，“照你这么说，怀玉接近本宫，也是为了利益了？”
悦兰芳连忙摇头。
“娘娘切勿误会姐姐，姐姐那个人，表面长袖善舞，心里始终是重情的。与旁人不同。”
“是因为姐妹情深，所以才帮她说话么？”楚玉鹮好奇的看向悦兰芳。
悦兰芳微微摇头。
“不是，兰芳其实也务必要替姐姐说话。娘娘与姐姐同在这宫中，时常相处。总是能明白姐姐为人如何的。姐姐重情重义，有恩必报。娘娘这般聪敏的人，自是不必听旁人讲，只观其行，便能知晓。”
楚玉鹮一时无言。
隔许久，她轻声道，“本宫明白了。此事略有些麻烦，你待本宫思索之后，再告知你决定。”
悦兰芳叩首道，“多谢娘娘了。”
说是要耗时保养，但请脉之后，悦兰芳还是为楚玉鹮施了几针，之后开了方子，又嘱咐道，“这方子饮过半月，娘娘身体状况必有变化，到时便须令换方剂，还请娘娘设法。”
楚玉鹮点头。说知道了。
至于另行设法，是想什么法子，那是另一码事了。悦兰芳不敢多问。
她们这边正说着话，外头伺候人又过来报，说是陛下方才在找楚妃娘娘。
楚玉鹮微微的叹了口气。
要说感情，也未必有多好。只是今夜这样的场合，杨烈，毕竟还是离不开她的。
后位虚悬，他身边总得有那么个人，做内廷的牌坊。楚玉鹮年纪轻轻就被绑在这样的位置，心如死灰。
她轻声对伺候人道，“替本宫更衣，熏些香料，提提精神就过去吧。”
伺候人应了一声，将点燃的香球呈了上来。悦兰芳略微闻了闻，便皱了皱眉头。
“这香料里有薄荷脑，提神是不错，但娘娘如今体虚，薄荷寒性太重，原是不该用的。将方子里的薄荷脑换成甘草或者薰衣草，会好得多。”
楚玉鹮听了，点了点头，对伺候人道，“便依着悦姑娘的方子，重新配香料吧。”
伺候人听了，带着香炉下去，悦兰芳低声道，“娘娘身边也没个仔细的人。若是能留臣女在身边。这些小事上，总能略微为娘娘分忧的。”
楚玉鹮摇了摇头，“你是悦氏的人，前程如何，原本不由本宫说了算。如今又是圣武亲王世子府上的侧室。本宫便是再霸道，也不能将世子侍妾接到宫里长住。兰芳，本宫知你聪颖懂事，又处处为本宫着想。可是你所求之事，的确是为难到本宫了。”
悦兰芳听出语气之中的无奈之意，只得低头道，“是，臣女知道娘娘的难处，也不敢勉强娘娘，只盼娘娘平日里惦记臣女之时，能偶尔召臣女上宫相见便好。”
楚玉鹮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下去。
世子府那位正妃是什么样的人，她也心知肚明。悦怀玉是内廷亲封的清平殿宛容，天子后宫七品女官。丹宫亦敢在内廷之中公然羞辱她。悦兰芳不过是世子身边一个侍妾，日子有多难过，可想而知。
不是不想帮她，是真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