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悦怀玉姐妹俩个陪着楚玉鹮坐了一会儿。前头便遣人过来请她们过去。楚玉鹮虽然身体不适,却也强支撑着,往前面去了。
到了宴席上,她们女眷依旧是在帷幕内坐着,只叫了楚冰如上来。便见隔着帘幕的另一边,楚云皓令楚府管家楚明慧托着一个檀木托盘上来了。
楚云皓道,“寿宴原是不打算办的。陛下深恩垂问,小王亦是不得已应个景儿。如今江南水患不断。借着过寿的名义,做些善事也好。之前便同陛下说了,今年收到的寿礼都悉数变卖,捐去江南治水。又不是我的封地,倒是我上赶着殷勤。今日来的都是贵客,若有心,添些彩头也好。”
白君砚端着酒杯,冷冷哼了一声,道,“哪有你这样做主人的,酒菜这么寒酸,还好意思跟客人要钱。”
楚云皓笑嘻嘻,道,“就跟你要了,那又怎的?还好意思不给不成?”
他与白君砚倒是交情极深。白君砚出身的白氏,乃是儒门之首。白君砚本人年轻的时候恃才傲物。就算有家族庇佑,在朝堂上过的也不是很顺遂。偏偏楚云皓看上了他那冷硬倨傲的性子。帮了他不少。在别人眼里,白君砚是冰山是不近人情的权臣,在他看来,就跟好哥们似的。这么几句刻薄话,只当是说笑。
果不其然,说归说,白君砚还是将手上戴着的墨玉扳指卸了下来,放在了托盘里。
他手上这只扳指,是他常戴的东西,凭着他的名头,再加上这墨玉原本材质与做工都十分不错,少说也能卖出上千两银子来。
这便罢了。托盘递到悦氏大宗师跟前,大宗师笑了笑。先让楚明慧拿了张白纸给他。他也不用笔墨,正好桌上放的是葡萄酒,色泽艳红如血,便将那酒盏儿略微倾了倾,倒出些许酒液在碟子里,用指尖沾着,画了个花押,又将那轻飘飘的一张纸放了回去。
悦氏大宗师亲手签下的花押,无论拿到皇朝内外任何一家银号,都能即刻提出现银来。数目多少是悉听尊便。大宗师这般出手,意思便是无论江南河工上缺多少银子。他都能一力包办了。
大宗师是生意人,有钱归有钱,却也是锱铢必较的人。五六分的人情送出去,少说也得收回十分。才是生意人得到本色。今日送这样一份大礼,来日自是要收回的。从哪儿收回倒是难说。楚云皓也不怕担不起这人情,只笑一笑,便将这花押收下了。
托盘递到帷屏内,楚玉鹮吩咐将今日换下来的整套头面送了。悦怀玉摘了两支翡翠簪子放了上去。悦兰芳卸下了一只金镶玉的手镯。楚冰如亦放了四支赤金福寿短簪在上面。
楚明慧捧着托盘下去了。凌云阁上视野开阔,望得到楼上楼下,酒宴一路绵延至北苑园子外。帘幕随风,笑语不断,内廷外朝,甚至连在外的世家封国,都各自有遣人过来为摄政王贺寿。这般热闹的情形,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不为过了。
不过是一日间的功夫,之前让外朝争议许久的江南赈灾银两一事,便被他解决的彻彻底底。莫说是后面添的这些彩头了,单是按箱抬进来的寿礼,少说也有数万金之数。
赈灾钱粮与河工上的开销,一旦撒起钱来是没有上限的。一日之间筹措出十几万两黄金,已经足以令人咋舌。
谁见了不说一句,摄政亲王殿下是朱雀皇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呢。
他这边十五日又整整热闹了一日。内廷三位女眷,也陪着坐了一日。都只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楚冰如在内中递酒。因为知道楚玉鹮不能饮酒,只拿煮过的甜汤给她喝。外面推杯换盏,对内中的事情,是一概不知。到了晚间上灯的时辰。楚冰如出来请辞。说是宫禁的时辰将至。楚妃与悦宛容及悦姑娘三人该回宫了。
楚云皓应了一声,道,“让云大家再唱一套曲子吧。为娘娘送行。”
云向晚听了吩咐,轻拢玉指,拨弄着琵琶弦,唱了一套春江花月夜。碎珠落玉盘一般的琵琶声中,楚妃带着从人下楼,宫娥女官们提着月白色的宫灯相送。已经到了上灯的时辰。园内处处点着一人高的长明灯,将整个府苑照的宛如白昼一般,楚云皓倚在凌云阁围栏边上,清清楚楚看得到楚妃一行,自南门出了府,过了天街,渐渐往内廷去了。
楚家府苑,与宫墙只隔一道天街。只是内廷这一道宫墙,有些时候,便宛若相隔了天壤一般。他早已定了心,六月末前,便要彻彻底底搬出内廷。如今同坐一室,宴饮游乐,都只当是寻常。来日想要见一面也难了。
宫里那位天子,再加上这位楚妃,俩个凑成一对少年夫妻,一个是他外甥,另一个又是他侄女。都是骨肉至亲,割舍不下的人。只是既然生在帝王家做了皇亲国戚,到底是难免渐行渐远。
原是喜气洋洋的日子,不知怎的,自心里生出这几分失落来,怎样都驱散不去。
楚天香回了谨成殿,今日一整日在摄政王府上赴宴,也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眼看着满桌珍馐美味冷盘热菜,都没有胃口。只略微喝了些素汤水罢了。楚冰如心里不安,回去之后便让小厨房的丫头们做了碗银耳粥,将银耳红枣连着新贡的碧梗米一起,煮的入口即化。略微凉了凉,配一碟现切的小菜,送过来给楚玉鹮吃。
楚玉鹮只略微吃了一两口,摇了摇头,便放下了。楚冰如心里担忧着。还好悦怀玉方才陪着进来,还没有走,见到这般情形,便上来劝了一两句。
“娘娘还是挣扎着吃些吧。为了生产上的事情,漪澜殿女御吃了大亏,如今还没缓过来。小月子是最难调养。总要吃得下东西,才能渐渐康健起来。女子碰上这种事情,没有不伤心的。但还是要保重身体,才能有来日方长。”
楚玉鹮轻声道,“本宫又何尝不知,只是今日身上不自在,一点儿胃口也无,吃不下罢了。先放着吧。明日再说。”
悦怀玉见她这般,也不再勉强。只叫兰芳过来,又替她号了一遍脉。说是没有什么大碍。便说今夜就让悦兰芳在谨成殿照应吧,也好叫人安心。
谨成殿是天子后宫殿所。悦兰芳闺阁女子,原是不便住的。只是楚玉鹮今日也确实是不舒服的厉害,便也没有拒绝。就吩咐楚冰如整理了一间厢房预备着给悦兰芳住。
晚间楚玉鹮靠在寝台这边,叫了悦兰芳过来,吩咐小厨房点了两盏红糖桂圆姜枣茶。一边对坐喝茶,一边说些闲话。
她寝台旁边放着个针线篓子,是她身边伺候的侍从女官清念做了一半的女红。一眼便看到,是小孩子用的鞋面。赤红色的虎头鞋,针脚缝的密密茬茬,鞋面上虎头已经绣好了,只是没裁样式。楚玉鹮只看了一眼,触动伤心事,眼泪便扑扑索索落了下来。清念看见了,慌忙捡起针线篓子,但凡是她身边摆的零碎物件,也不管是什么,都一起收拢了去。原想收进柜子里的,楚玉鹮拦着,说,“都烧了吧,也没什么用处了。”
清念不敢多说,拿着竹框出去了。悦兰芳一回头,便见楚玉鹮红着眼圈。用方巾擦了眼泪,却不敢放声哭泣,硬是隐忍着。
悦兰芳便道,“从前未曾入宫时,兰芳就听说陛下极其倚重娘娘,娘娘如今正是青春少年时,又得了圣眷。身后还有摄政王殿下照应着,地位稳如泰山,一时失了这个孩子,虽然难免伤心,但也不能伤心太过伤了身子。来日总会再有别的孩子的。”
楚玉鹮这一晚或许是真的难过,失了自持,将心里的话都轻声说与悦兰芳听,“你是不知,陛下他待我虽然不错,但也就是念着表兄妹这一层旧情罢了。他喜欢的,原不是我这样的人。至于摄政王殿下,殿下如日中天,内廷中人看在殿下的份上,也礼让我三分。只为这三分,已经够招人嫉恨了。身在内廷之中,我便是受了委屈,又岂能对殿下讲?给他添麻烦不说,也坏了内廷的规矩。”
悦兰芳听了这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她原是悦氏庶出的女子,自幼受委屈不计其数,像楚玉鹮这样的天生贵女,她也羡慕不来。虽知道楚玉鹮今日失子,的确伤心,但想一想,她哪里就配同情楚家嫡小姐,内廷里这位身份贵重的楚妃。
接不住这话,只得换个话题,她好奇道,“娘娘国色天香,放着您这般光风霁月的人不喜欢,陛下还能喜欢什么样的呢?”
“他啊……”楚玉鹮出了会儿神,心想杨烈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似楚玉鹮这般,冰生雪冷的容颜,美则美矣,不会笑,纵然温柔和顺,也不合他心意。
也不是弘徽殿女御那种,灿若玫瑰艳如桃李,太华艳了,美得咄咄逼人。再会撒娇撒痴,他不见得便吃这套。
楚玉鹮说,“他喜欢的,大概是山间的风吧。”
是楚天香,那人名为天香,却不是国色天香的姿色。眉眼都有些寡淡,只是笑起来好看吧。微然一笑的时候,宛若十里春风过。杨烈生在内廷,他不喜欢公卿贵族身上那种天生的淡漠气息,也不愿意看宫里人沉稳端庄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喜欢楚天香,那个人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好,只是,跟杨烈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