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仪领了杨烈的吩咐。告辞而去。只剩下杨烈一人,孤身在持中殿里坐着。
该放下的人,是要放下了。漪澜殿那位女御,这阵子据说是身体恢复的不错,也该去看看她。弘徽殿那位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在内廷里惹事。漪澜殿一事,原本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她知道避而不出免得添乱,也算是有几分机灵在。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总要安抚一番。
上次因为悦兰芳在谨成殿的缘故,未曾在谨成殿宿夜,甚至不悦而去。如今想想,约略已经有十余日未曾进过谨成殿了。也不知楚玉鹮心中如何想。这样想着,或许也得去吧。哪怕只能隔帘见到那冰冷的侧影,总也得说几句话。免得像是闹别扭似的,时日久了,没准摄政王又要过问。
内廷这样多人,日子到底还是不好过。
午后小朝会之后,略微有些闲暇,御行便去了谨成殿。谨成殿掌事女官楚冰如出来迎驾。杨烈便顺口问了一句,“阿鹮呢?是还病着么?”
按说是该出来迎驾的。只是前些日子已经听说楚玉鹮身上不自在了。她那人吧,性情也是有些刚强太过了。就算病了,也很少与人提。只是自己传召医官瞧瞧,喝些药罢了。不像有些人,略有风吹草动,便喧嚷的人尽皆知。她总是轻悄悄的。若不是因为那高贵的出身令人分外留心,或许都不会注意到这个人。
楚冰如微微一礼,道,“陛下安心,主子无事。只是此刻正在后面小楼上画画,不知御驾骤然降临。已经遣人去知会主子了。”
杨烈听说在画画,便道,“那还是不要叫她下来了,朕看看吧。”
谨成殿后面有处楼阁,三层高。当初修建的时候,特意将每一层的挑高都做高了两米左右,说是三层小楼,其实高度差不多有十五六米了。顶层阁楼是一处空旷平台。四面隔窗全部打开,只以碧色轻纱遮挡。夏日午后凉风过时,这翡绿色轻纱随风起伏,不由便让人心神为之一凉。
楚妃坐在敞开的隔门内,面前摆着画架,远远望得到太液池。垂柳与荷花都在画中交相辉映。甚是鲜妍可爱。
她擅长工笔,细节上十分耗神。线条精密,用色准确。杨烈在她身后看到画卷,也不免赞叹一番。
“之前听说楚家七公子是国手,千金难求一画。未曾想到,阿鹮也有这般技艺。”
楚玉鹮将上色的墨笔置于一侧。道,“臣妾父亲擅长泼墨山水,以意境悠远著称。臣妾没有那般心胸。只是宛若工匠一般,做些手艺活打发时间罢了。”
阁楼内还摆着楚七公子楚云和所绘的道境八景。潇洒写意,果然与楚玉鹮的风格截然不同。楚玉鹮吩咐伺候人奉茶。
这楼上风景不错,难得天子陛下来了,也不必急着下楼去。
茶是桂圆莲子茶。从前听持中殿伺候女官说过,陛下在宫里与人谈事情,一贯是奉茶的。各处殿所的茶不一样。但到了夏季,十之八九都是碧螺春或者云顶一类的绿茶。清热消暑是没有错,只是寒凉过度,喝多了也难免伤身。不止楚玉鹮,其他内廷嫔妃们也都听进去了。如今内廷之中,只要是杨烈在,奉茶都是花果茶之类的。
人人都小心翼翼讨好他,倒显得这细微之处的心思没有那么珍贵了。
桂圆莲子,既能消暑,又有温补之功效。用的是新鲜的莲子,香气扑鼻,杨烈便略微提了几句。
“这茶不错。”
楚玉鹮陪在一侧,悠然道,“如今时令已至深夏,内廷这边莲花开的败了,莲子都老了。晒一晒用来煮汤还行,做茶是不够鲜的。”
杨烈讶异,道:“阿鹮殿内所用,明明便是新采的莲子。这又是从何而来呢?”
楚玉鹮笑笑,便道,“朝露之城气候比这边寒凉一些,莲花开得晚,饶是如此,这也是最后一批莲子了。前两日才往持中殿送了些去。”
各处封地产的东西,都是先送持中殿,然后才给自家人用的。
新鲜的东西,岂有不用的道理,只是杨烈平日里不会留心这些事情。若非特意提醒,他不会注意到。
楚玉鹮在旁冷眼瞧着,见提起朝露之城的那一刻,杨烈面上流露出几分踟蹰之色,便知他心里还记挂着朝露之城的那个人。
楚玉鹮淡然笑笑,说,“前阵子听摄政王殿下来信说,为祭拜三公子的缘故,去了趟无佛寺,那地界,如今是有些荒凉了。当初随侍三公子的那些女武卫住在那边,看着也是有些清苦。因为不忍心的缘故,出了些银子,让她们把禅院翻修一下,短什么便去买。日子也好过得舒心一些。”
杨烈微微点头,道,“都是为国立过功勋的将士,体恤是应该的。也不能让军队寒心。”
楚玉鹮低着头,轻轻的笑了笑。
这笑意里,也略微含着几分淡淡的嘲讽。如今在无佛寺住着的那些楚云昭的随从,当初都是跟着楚云昭以清君侧的名义剑指天启的人。圣武亲王称此举为逆乱之祸。楚云昭自裁谢罪,叛乱之罪名被承显皇帝一笔抹去。她身边死忠的那些人自是不能见容于军中。只好退隐于朝露城无佛寺。如今杨烈提到抚恤那些人,是为了鼓舞为国尽忠之士,倒是不怕真正为国尽忠的人寒心。
楚云昭谋逆一事过了这么些年了。一贯没有定论。楚玉鹮身为晚辈,更不好多议论。杨烈这年岁,也不是能在那件事里站立场的岁数,他赞同照应无佛寺,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楚天香如今寄居在那里罢了。
杨烈对她不错,敬重有,体贴也有。或许不该再求别的。可是偏偏,她会羡慕,那个人想起楚天香的时候,眼眸之中便会流露出的,那种颇为不经意的温柔。
能被人这样惦念着,哪怕居于荒僻的佛寺之中,或许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前些日子馆主来的时候,还曾经责备过她几句,说她对天子陛下总是这般冷冷淡淡的模样。感情岂能长久,还是温存一些的好。但只凭着几句试探,便知杨烈心意。想着杨烈这个人吧,国事家事天下事,挂心之事不计其数,她楚玉鹮又算个什么。
或许是天性过于倨傲吧,她还真没办法不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里。自幼生长在道境,即知天地辽阔浩瀚无际,亦不想将心思用在这样一个不爱她的人身上。
哪怕那个人贵为帝王。
这般想着,楚玉鹮心里略微生出几分不耐,便对杨烈道,“臣妾这画才画到一半。心思都在这里,就算陪着陛下闲坐说话,也坐不住。倒不如让臣妾先将它画完。”
杨烈点头,道,“你自画你的,朕在一旁看着便好。若是等的无聊,便翻翻书也好。”
楚玉鹮轻声道,“臣妾倒是无所谓,专注的时候,身边有没有旁人在都一样。只是陛下是日理万机的人,这后宫之中,不知多少人想要与陛下见一面尚不可得。何必在臣妾身边枯坐着。也没什么趣味。”
她话说到这般地步,杨烈是何等伶俐通透的人,早已听出言下之意。也不说破,只笑笑道,“阿鹮说得也有道理,持中殿那边还有不少折子等着朕去批复。朕去看看也好。”
宫里地方多了去了,何必就在此处受人冷待。他自问自打入宫以来,待楚玉鹮一贯是客客气气的。也不曾有负于她。不该被如此对待。
踏出谨成殿的门,外面斜晖落日尚未褪去,原是天气晴好的夏末。心底却是一片寒凉。杨烈心里想着,该做的也都做了。这边既然一直如此这般的态度,每次见了他,都像是因什么事情不耐烦似的。如今摄政王殿下也已经离了内廷。不必顾忌他的感受。也犯不着委屈自己,再在谨成殿这边应酬。
没意思透了。且不说他对着楚玉鹮那样一个冰山似的美人儿心里作何感想。毕竟他在这里的时候,楚玉鹮温婉言语之下,掩盖的都是不耐之意。
也不必赌咒发誓说给谁听。只是踏出这扇门。若无什么特殊原因,他是真不想再来了。
说是要去持中殿看折子的。但走了两三步,路过一处曲折长廊,远望过去,青青翠翠一片竹林,掩映着的,正是清平殿。毕竟盛夏时分,但见那满目绿意,便觉得心神为之一静。想了想,他举步往那边走了过去,又吩咐随行的女官,去持中殿,将未曾批完的折子取了,送到清平殿便是。
清平殿那位宛容善解人意。说话又动听。殿内用的香也好。公务在哪里都能处理。总留在持中殿,他也会嫌闷的慌。
女官应声而去,杨烈吩咐从人都离得远一些。他独自一人,执一把折扇,悠悠然然自竹林间小径走过。不多时,到了林间开阔地带,远远望去,暮色辉影之下,水榭楼台之上,清平殿那位宛容便坐在那里。
一身素色青衣,水榭之上凉风过,便勾勒出纤瘦身姿。巧了,也是在画画。
她画的是扇面,白棉纸用架子撑在面前,单用一支墨笔,浓淡相映的墨色之下,便映照出山清水秀的境地。虽然身在深宫之中,这一位,心里放的却是玉阳江的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