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宴当日,宫内四处点起月白色宫灯,与月色交相辉映,遍地草木清芳,乐声自各处亭台楼阁悠悠流转。一派庄严气度。
內宫设宴定在了明光阁,此处是水榭,楼台开阔,以十八重屏障隔开了内官与外臣。悦兰芳一边陪在楚玉鹮身边,应对入宫觐见的命妇,一边远远往明光阁水榭对面,湖岸那边外臣喝酒所用曲水流觞的阁楼里望着,想知道王世子今日是否有将悦兰芳带过来。
楚家老太君来了,楚玉鹮亲自陪着老太君进了内殿叙话。悦怀玉孤身一人在长亭待客,突然听到身后冷冷一句话。
“你倒是挺殷殷切切的。”
这刻薄而又冷淡的声线十分熟悉,她回过头去,见是丹宫在她身后的亭台上坐着,身边三五个随从跟着。
悦怀玉恭恭敬敬上前请安。
“殿下,中秋吉祥。”
悦从心哼了一声,道,“真是有趣,你如今是天子后宫,又天天跟着楚妃来来去去的,那叫什么来的?”丹宫轻轻笑了笑,道,“狗仗人势吧。本宫岂能受你的礼?”
她原是天子亲封的丹宫。在外人面前,不肯自称王妃,却非得要称本宫。自是要表明,她今日之身份地位,都凭自己得来,与王世子没有多大关系。
美则美矣,如此刁蛮,不知王世子平日里如何忍受这性情。
悦怀玉站在原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中秋夜宴,在內宫也是大事。她代楚妃应酬内外命妇。就算她自己身份地位,看在楚妃的份上,也无人敢轻慢于她。竟是没想到,在这人来人往的长亭。被自家人这般嘲笑。
悦怀玉笑笑,道,“殿下说笑了,妾身出身寒微,无论如何,是不敢与殿下比肩的。就算身在天子后宫,任何时候见了殿下,该尽的礼数是不能缺,至于殿下肯不肯受,那便是另一码事了。”
丹宫轻笑道,“贵贱有别,受不受你的礼,你们两姐妹都是本宫脚底下的人。本宫自是不在乎这些虚文。”
字字句句,都是没有什么意味的虚张声势。何必站在这里听她大放厥词。只是丹宫此人,纵然一无是处,毕竟也是悦氏嫡出的人。
白狐世家尊贵的血脉,不容怠慢。她无论在内廷爬的有多高。身在家族之中,就不得不对丹宫低头。
即便是站在人来人往的长亭之中被她当面羞辱,也得站着,不能退半步。
“这话说的,倒像是陛下亲封的丹阳郡主不知礼似的。”
身后有温雅持重的声音传过来。悦怀玉回头看了一眼,连忙退开让道。
来的是六庭馆主楚君仪。六庭馆统领内廷事务,自是没有人比楚君仪更有资格在这个地方提起礼字。
悦从心哼了一声,道,“馆主莫非不知,本宫是规矩之外的人,内廷外朝的礼,对本宫来说没有意义。”
楚君仪道,“郡主娘娘来去自如,从心所欲,便也罢了。悦宛容今日负责接待入内廷觐见的女眷。不能耽搁太久了。随我走吧。”
悦怀玉应了一声是。便跟着楚君仪走了。丹宫正要出言拦阻,便被身边伺候的青竹给拦住了。
“娘娘,还是算了吧,今日大宗师亦在内廷。此刻已经惊动了六庭馆主。若是待会儿给大宗师知道了……”
她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丹阳郡主再怎样惹是生非,大宗师都未必会将她怎样。但大宗师早有严令。郡主身边的人,若是敢挑唆郡主生事,就别打算活了。
活不了归活不了,主要是大宗师的手段真是令人胆寒。方才已经看见远处似乎是大宗师的仪仗过来了。青竹真不敢造次。
丹宫迟疑片刻,想到从前自己身边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到底还是忍了下去。
大宗师虽然是她的父亲,但她也曾经眼看着父亲将长姐当做一个弃子毫不留情的扔掉。她纵然再嚣张,也不敢在大宗师面前造次。
血统高贵的人值得看重,是儒门传承千年的规矩。大宗师看重悦从心,其实不过是因为儒门看重血统罢了。大宗师自己天性淡漠,其实根本不在乎血脉上的事情。
悦从心心里也清楚,一旦有朝一日,她给大宗师带来的麻烦超过了她这个人的价值,那么,即便她是悦氏尊贵的嫡公子,也一定会被毫不犹豫的抛弃。
被抛弃的棋子下场有多悲惨,她连想都不愿去想。
便宜了那个女人了。悦从心这样想着,恨恨的想要走开,却突然想起一事,问青竹道,“本宫听说今日王世子将那个小贱人也带进宫了,她在哪里?”
青竹疑惑了片刻,道,“在别处也没看到她,想必是随着王世子的车辇一起入内的。”
悦从心用锋锐的目光扫了青竹一眼,道,“王世子竟如此看重这个贱人么?”
她原本神色之中就总带些刻薄冰冷的气息,这一眼望过去,更显凶狠。青竹是平日跟在她身边的人,都险险要被她吓到。
青竹安慰道,“娘娘不必忧心,娘娘身份摆在这里,贱人再如何狐媚惑主,再怎样都是不可能越过娘娘的。”
悦从心轻声道,“说什么身份,本宫所拥有的,也只剩下这么个身份了。”
她这边说着话,往殿内去了,另一边,已经走远的楚君仪亦对悦怀玉提起了悦兰芳之事。
“方才和楚妃说过了,出入来往的人太多,你一人亦顾不过来,本座令六庭馆六部执令女官替你待客,便无须这般辛苦了。”
悦怀玉便应道,“多谢娘娘与馆主的关怀。”
楚君仪又道,“刀龙府王世子那位妾室,虽然已经随王世子车辇入了内廷,毕竟不便在内廷四处走动,如今在谨成殿等着。楚妃娘娘说,开宴之前,你若是无事,可以先过去与她坐会儿。”
悦怀玉点头道,“既是如此,妾身便先告退了。多谢馆主。”
夜宴之后,兰芳或许就得随王世子一起回去了。她没有多少时间。既然六庭馆主体贴,找人帮她分担了责任。她亦不想再推辞,白白失了与兰芳见面相谈的机会。
更何况此刻丹宫还在此处,总不能一直靠别人解围,若是丹宫再咄咄逼人,失的是悦氏的体面。不如姑且避一避。
悦怀玉避开御道那边,不多时便至谨成殿。见是楚妃身边伺候的静思在等着她,很快将她带入东边配殿,轻声道,“主子尽管放心与悦姑娘在此叙话。奴婢在外头守着。待会时辰到了,馆主会吩咐人来接主子去明光阁那边。”
悦怀玉点头道,“有劳了。”
她推门入内,见悦兰芳正在妆台前坐着,听见有人进来,一回头,见是悦怀玉,便满目欣喜得到迎了上来。
“可算是见到姐姐了。”
悦怀玉与她执手相看,不由叹了一句,“兰芳你这阵子又憔悴了。”
上次入宫,便觉得她心性郁结。原是医女出身的人,按理说应该比任何人都知保养身体之道。谁料出阁才半个多月,竟然憔悴至此。
悦怀玉心中亦不免愧疚。轻声道,“是怪我,入宫这么久,在大宗师面前竟是一句话也说不上,不然也不至于牺牲你。”
悦兰芳轻声道,“姐姐千万不要这么说。世子府上,也不是什么虎狼之地。世子那个人,其实挺好的。”
那是自然,圣武亲王世子的品行气度,在天启一向是人尽皆知。王世子并非不是好郎君,只是有丹宫这个主母在,日子必是不会好过。
悦怀玉只捡要紧的问,“你如今在世子府上住在何处?”
“与丹宫一起住在漱玉斋,地方甚为宽敞。丹宫不愿时常见我,因此吩咐让我住在后院厢房那边,虽然地方有些偏僻。平日里少见面,其实还能好一些。”
说是这样说,看她模样,想必也是受了不少委屈。丹宫那个人吧,自持身份,未必便会肆无忌惮的折辱一个她眼中的下人。但丹宫身边的那些人,亦是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悦怀玉轻声问道,“世子殿下他,待丹宫好么?”
这话问的也有来头,若是世子与丹宫情深意笃,或许丹宫心境好一些,也能带身边人略微好些。总能让兰芳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悦兰芳轻轻摇了摇头。
“自打丹宫过门,王世子除了大婚当夜之外,几乎都没有来过漱玉斋。府上的人说,是王世子对亡妻情深义重,因此一时不能接受新王妃。”
悦怀玉轻声道,“那也未必。从前那位王妃,是赵皇后所出的大长公主。那位殿下过世多年,王世子若是情深一片,也不该轻易应承婚约。说到底,是不喜欢丹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