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倒是想明白了,这一两年,还是得靠着楚云皓。天下无人不忠君。但说起来,对苍生百姓来说,所谓君王,不过就是个挂在庙堂之上的象征。真以为人人都可以为他肝脑涂地,那怕是想多了。人心里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整理着今日的折子,无意之中,见昨日楚云皓代批的奏章还没有加盖御玺发还下去,便略微翻了一下。
这一看,心思便微微动了一下。
楚云皓对乱民的立场一向偏激。批复之中,亦有不少言辞激烈之语。人尽皆知,为当初朝露之乱的事情,他与难民,说是有私仇也不为过。朝堂之中亦有不少人借此弹劾他处事不公。但他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的。
偏偏今日,为何言语之中,竟透漏出了几分让步之意。
他微微抬头,问了身边帮着整理文书的承旨女官一句。
“摄政王从昨日到今日,对难民之事,态度似乎转圜了许多,是听进去了哪位外朝臣工的谏言么?谁口才这么好,朕竟不知。”
那位女官略微回想了一下,道,“殿下这两日看过的折子,持中殿都有副本。劝谏的人多,多数是被严词斥责,并没有能说服殿下的人。倒是听人说,殿下今日见陛下之前,去过白府一趟,过来的时候,又在殿外遇到楚宛容,说了几句话。楚宛容想来是不会过问外朝事的。兴许是与白大人谈过吧。”
杨烈微微皱起了眉头。
没听过。白君砚虽然不似楚云皓一般偏激。但他从始至终都是反对接纳流民的。他所顾忌的事情更为深沉复杂。没理由劝楚云皓对难民宽容以待。何况白君砚是帝师。若是他想劝楚云皓,完全可以在帝座之前分说利害。不该私下相谈。
私下相谈,那还了得。这样的大事,难道能由他二人商量就定下大局么?
杨烈思索片刻,便问道,“楚宛容已经回去了么?”
“是,陛下今夜朝务繁忙。方才楚宛容便已经告退,回揽月阁了。”
杨烈道,“这会儿事情处理完了,也不算夜深倒是又想见她了。”
“臣女遣值宿的女官去传召宛容上殿。”
杨烈挥了挥手,道,“也不必了,没准歇下了也不一定。”
虽是这样说着。可不止为何,心里隐隐约约还是放不下。他骤然起身,道,“闲着也无事,朕去揽月阁那边看看吧。”
女官微微一笑,道,“陛下对宛容,真是恩宠有加。”
杨烈不语,由着女官为他披上常服,只带着两个伺候人,提着宫灯,便信步往揽月阁走了过去。
楚天香倒是没睡,正在寝殿卸妆。听说天子来了,匆忙出来迎驾。散着一头长发,又是素颜。不免自觉有些狼狈。行礼之后,连连谢罪。
杨烈便道,“无妨,朕又不是没见过你不曾梳妆的模样。清水出芙蓉,去了雕饰,更显秀雅端庄。怎样都是好看的。”
楚天香微微脸红,道,“陛下怎么这会儿又想起过来了。”
杨烈自拣了坐处,轻声道,“没别的事,心里有些乱,朕不愿一个人待着,便来与你说说话儿。”
楚天香便去橱柜那边拿了茶盏,点了一盏桂枝甘露茶呈上。这是南境的果茶,入口甘甜温润。心境烦闷之时,喝来正好。
前些日子南境进贡的芒果送到了宫里。原本这样珍贵的果品,是分不到她这边的。楚玉嬛特意将她叫到了谨成殿,把谨成殿的供奉送了她一半。新鲜的东西,一时吃不完,坏了也可惜。便做了干果,又给谨成殿送了一部分。剩下的留在揽月阁做茶用。
现成的东西,赶上时候,便呈了上来。她原本也没想别的。却见杨烈只喝了一口便道,“这是南境的茶吧。”
楚天香点了点头,又说了来历。杨烈却并不在意。只问她道,“你来东陆已经快两年了,还习惯么?”
楚天香点了点头,道,“宫里人亲切,一向处处周全。妾身没什么可抱怨的。”
杨烈放下了茶盏,轻轻笑了笑。
“倒也不见得人人都亲切。当初为了弘徽殿一时任性,将你贬黜出宫好几个月时间。想来也颇为辛苦。”
楚天香侧头略微想了想,便笑了笑,道,“陛下言重了,妾身当初在朝露之城的时候,住在无佛寺。寺里的居士们也待妾身极为亲切。算不得什么辛苦。”
“朕才想起来,你原本也是南境来的。据说也是为了逃避战乱。来了这么久,会想家么?”
楚天香微微思索了一下。
去年冬日里,她与楚云皓还一起去了趟南境。也算是回去了一趟。霓羽族当初战败,举族倾覆。活下来的,也就是那些被巫族俘虏,后来又被南境兵府救下来的几十个人。
故土是不可能回去的。她自幼长大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楚云皓也曾同她一起去看过一眼。彻底焚烧过的地方,只剩下碎裂焦黑的大理石祭坛还在。作为覆灭的遗迹。
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当初救俘虏,也是秘密为之的。楚云皓说霓羽族剩下的人都安置在深山里。不能带她去。免得不小心被人探知,漏了行迹,会害了那些人。
如果再见的代价是生离死别,那不如再也不见。
这话是南宫月说的,楚云皓转述给她。也告诉了她,南宫月当初送她去东陆,只是为了保她一人平安。既然平安了,那就好好活着。
只要知道对方活着就行了,南境战乱频繁,众生皆苦。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楚天香轻轻叹了口气。
她隐去去年回过南境的事情,只将自己身世略微对杨烈说了一遍。杨烈微微皱眉,道,“南境现放着两座兵府在,朕一直以为局势太平,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样的事情。”
楚天香心想,正是因为两座兵府,相互牵制。因此任谁也不敢擅动刀兵。更何况,南境兵府所守护的,是居于南境的华族百姓。蛮族各有部落首领,相互攻伐。只要没越过澜沧江,没扰到华族人聚居之处,南境两府,是不能轻启战乱的。
她倒也没有抱怨,只轻声道,“南蛮诸部向来不合,相互攻伐。但凡没有犯到华族边境。放着兵府,其实也不好管的。”
毕竟南境不曾一统。有边境在。隔了澜沧江,边关之外的事情,委实不好管。
杨烈也微微叹了口气。
“这些年里,外朝反对收容南境难民之时,总说南境自有土地,这些人不在故土自谋生路,反而在华族地界四处流窜。没准还有细作探查,为祸极深。听你这么一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他们其实也就只是想活着。乱世之中,活着也不容易。”
楚天香轻声道,“陛下有这慈悲心,或许便能给他们一条生路了。”
杨烈想了想,道,“朕在此事上,也没有那么执着。什么慈悲不慈悲的,姑且不论,也未必就非得要驱逐那些人让他们再度流离失所。只是摄政王殿下对南境乱民怨念极深。外朝中人,不少人对他随声附和。若是能说服他宽容几分,或许此事还有得商量。”
他这么说着,目光便落在了楚天香身上。
“舅父若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向来是不愿违逆的。你若是有故土之情,倒不如自己对他说说,他从前就一直很照顾你,或许肯听也不一定。”
楚天香怔了一下,便道,“今日从持中殿出来的时候,遇见摄政王殿下了,或许是担着心事吧,殿下还与妾身提了几句南境的事情。涉及朝务,妾身不敢深谈。只略微说了几句。殿下若是听进去了,那是妾身与南境百姓的福份。殿下若是不以为意,妾身也不敢再多说。”
杨烈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
是这样了。内廷外朝,无人能劝谏于他。但楚天香这几句话。却能让他略微动了心思。
是怜惜楚天香孤苦无依么?
亦或者,这里面有别的心思在。
他轻轻的喝了口茶。
“夜深了,先歇下吧。”
迟疑片刻,又说了一句。
“若是那位殿下,真能以宽容慈悲之心对待移居至江南的那些苍生百姓。来日有了好消息,朕定第一时间告知与你。”
楚天香垂首道,“妾身多谢陛下了。”
红鸾账下,月白色的宫灯影影绰绰。再怎么说,这个人终究是天子的女人,是属于他的。
即便是在这样旖旎的时刻,杨烈还是颇为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些事情。
当初楚天香自南境至天启,先就送到了宫中,那会儿楚云皓不在天启。等他回来之后,杨烈才问过他,定了楚天香的位分。
若是他也喜欢楚天香,只要一句话,即便是已经进了宫的女人,再送去摄政王府,杨烈也无所谓。
可是现在,现在不同了。
这个人已经属于他。而他,不打算将自己身边的人再让给任何人。
他是天子,他不愿再忍这样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