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此时此刻，沧溟谷内一处山洞之中。楚玉隆与龙吟霜相对而坐，轻轻的叹了口气。
“吟霜姑娘，你又何至于此呢？”
当初相遇的时候，只以为她是那些受困的儿童其中之一。当时见她年岁尚小，虽是荆钗布裙，却不掩天生丽质。人若是相貌生得出众，总是会特别引人注目一些的。
楚玉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他年少之时便在北境追随阴阳师学艺。阴阳师安成君原本是个性情清冷的人。偌大一个广邪清法殿，除了那些受驱使做事的式神之外，就没有别的活人在。那漫长岁月之中，只与师尊相伴，他毕竟还是会寂寞的。
后来离了北境，在南境这边，多数时候他也是独自行走于山林之中，寻找术法的材料以及地气根源。南冕亲王府上虽然人多，但能与他说得上话的，其实也不多。
或许是那些经年累月的孤单，让他在遇见这个长得单薄纤弱而又好看，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南境人的小姑娘的时候，失去了戒心。
幼年时与父亲下棋的时候，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相与有瓜葛。人世间相逢，若是有些许瓜葛，有些时候，总得要对别人让步一二，留些许余地，才好来往相处。
他那位父亲，曾经也是北境叱咤风云的名将。只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受了重伤。不得已留在天启休养，后来的十余年时间，都是在天启城中为楚家经营。周旋于帝都公卿之间，自是有些长袖善舞的本事在。只是可惜，楚玉隆没有学到那些有用的东西。
他虽然身在战场上，却没有什么杀戮之心。本质上还是个善良的人。所以在那位吟霜姑娘告诉他自己的姐姐生病，无钱医治，想请他帮忙看一看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的跟着龙吟霜，走了许多蜿蜒的小路，最终被困于此，已经半月有余。
巫族的几个祭祀也见过了。再迟钝也知道，是被眼前少女所算计。只是，纵使负了一片真心。想到这些日子，始终是龙吟霜在照顾他的起居。竟然也不忍心发火。
只温和询问，她何必要如此这般。
当初有来有往之时，似是也没有什么无礼逾矩之举，因此他不明白，为何这年纪小小的姑娘，要帮着别人将他用阵法困在此处。
龙吟霜低着头，坐在山洞的角落。
此处光线幽暗，但月光映照之下，仍然能看得见彼此的面孔。龙吟霜虽然还是少女，但干净清透的眉目与骨架，已经看得出来日必将出落成国色天香的模样。连楚玉隆也不免在心中叹息，这般好看的人，若是为了背叛与欺骗与他相知。
那此时看过去，那宛若素净如白玉一般的肌肤，也显得肮脏了。
龙吟霜开口道，“公子这么些日子，身边只有吟霜相伴。是吟霜侍奉的不够周到，因此才触怒公子了么？”
楚玉隆略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
相逢这么久。龙吟霜对他说了许多话。比如说自幼孤苦无依，只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当初不小心被巫师抓住。险险被活活烧死，幸好有公子相救。只是被巫师在那处住所囚禁许久。连回去的路都记不清楚了。
是楚玉隆陪着她，拿着南境地图，一点点找到回归故里的道路。只是如今，回想起那些时日，他已然不知道眼前这柔弱女子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有多少是实话了。
龙吟霜低声道，“公子想知道为什么么？”
楚玉隆神色黯然，道，“事已至此，我的确已经无话可说，仅仅是想知道一个原因罢了。”
世间万事并非都是一饮一啄。他待龙吟霜有恩在先，龙吟霜也未必就非得要报答他这一份恩情。只是用欺骗与背叛困住他。他没有别的想法，便想要知道理由。
龙吟霜笑了笑，道，“说出来公子或许不信。我的族人答应我。若是能将公子困守于此处。来日便会将我嫁给公子。从此再也不用留在这苦寒之地。公子来日是要封侯的。像我这样身份寒微的人，或许对我而言，能做北朝侯府夫人，或许就足够让我赴汤蹈火了。”
楚玉隆低着头。
他只觉得好笑。
“我自幼年起，便听说过，我的婚约不能由自己做主。我的父亲与母亲说了也不算。府上的老太君，也只能议论一二，但说到底，是宫里人说了算的。你的族人觉得将我扣留至此，便能改变天启的想法，未免也太过于单纯了。”
“他们觉得，小公子是身份尊贵的人。若是能与小公子结为盟约。巫族自此便会在南境兵府庇护之下。即便横扫诸蛮族，也没有后顾之忧。”
楚玉隆轻轻的笑了笑。
“姻缘之事，总该两清相许才是，我一早便知自己不能做主，也没有多想过什么。倒是你，当你的族人要你嫁给我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你自己是否愿意？”
龙吟霜微微抬起头，看向楚玉隆。
南境没有什么礼教大防。女孩子也不知羞涩为何物。她抬起眼眸，看向楚玉隆。
“公子年少有为，身份尊贵。若能嫁给公子，或许一世便能无忧。妾身岂会不愿意？”
楚玉隆看向她。
月色昏暗，或许看不清楚。但是她记得龙吟霜的模样。仅仅是凭着印象，脑中还能勾勒出那好看的轮廓。
好看是好看的，只是从初见到如今，都只将她看做一个孩子。当初觉得这孩子孤苦无依。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他愿意帮这个孩子。无论这孩子行事作风之中，有多少他不能理解之处。他都始终能以宽容的心态看待。
但不代表他喜欢这个孩子。
或许这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怪他太过于温柔了。温柔到像是多情，因此才会被人误解。
他说，“或许对你来说没有关系。但我早已想过，若是将来要与人共渡一生，总得要是个自己喜欢的人。因此这么些年，宁愿在南境四处游历，也不想回京都，或许是我自私。不愿成为被家族利益摆布的棋子。但自私了这么些年，也不是为了今日，因姻缘之事而受人胁迫。”
“公子是不喜欢我吧。我是不懂。巫族女子的一生命运，从来不由自己做主。我理解不了公子的傲慢。”
“为这些微之事执着，或许是个笑话。”
“公子身居高位，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嘲笑。”
他低下头，轻声说了句。“抱歉。”
龙吟霜疑惑的看向了他。
“公子此言何意？”
楚玉隆轻声说道，“只是觉得对你抱歉罢了。我始终只是将你看做一个孩子。若是有想要共度余生的人，也不该是你。一场棋局，操控棋局的人另有目的，只是，若是当初，没有将目光落到你的身上，也许就不会将你牵连其中。”
当初在那一群孩童之中看见龙吟霜的时候，他的确分外留意。只是没有想到，因那过人的美貌而停驻的目光，会引来这样的麻烦。
龙吟霜颇为悲凉的笑了笑，“我的族人另有目的罢了，公子与我的姻缘，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添头。即便如此，公子不肯，又何必说的这般直白呢？不怕我伤心么？”
“早说晚说都是说啊。连这微不足道的添头也这般艰难，可想而知，无论你们跟北朝，或者说亲王府要的是什么，那边都不会答应的。”
实话实说，他年岁尚小的时候便被父亲遣到北境学艺。后来十几岁的年纪，又被派到北境战场上，都说长公子这一脉势微。小公子大概是被流放到南境了。免得留在天启，身为长房长子，会对如今的家主有妨碍。
他父亲不在了，母亲又入道修行。虽然在南境这么些年。南冕亲王身为他的舅父，实话实说对他还算不错。但天启那边局势如何，他却始终不知详情。至少，从表面上看，四房那位嫡子楚鹤龄，才是摄政王殿下中意的家主继任人选。
功名利禄，对楚玉隆来说算不上什么。因此他宁可在南境四处游历。行医救人，净化地气。也不愿常年累月留在南冕亲王府上，同他那位舅舅一起受人朝拜。这些事情对他而言没有意义。只是如今，被人困住。这才想起，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何况又跟亲王府上走动渐渐少了，该不会，已经被放弃了吧。
被困了半个多月，胡思乱想到这种境地。也不能怪他。
他轻声笑笑，对龙吟霜说，“原本是想怨你的。怪你恩将仇报，将我困在此处阵法之中。但其实想一想，留在这里无法脱身，其实是怪我自己学艺不精，也怨不得你。”
他接着又道，“现在对你说这些，是我想开了。这些日子你一直将我照应的很好。若是没有你的话，困在这荒野之中，或许我没有办法活到现在。你不过就是个孩子，被他人所操控，做了错事罢了，我也不该怪你。北朝那边，想必是不会让步了。若是来日，巫族人杀我的时候，你不如记得，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不必再为我求情了。免得牵连到你。我这颗棋子废了，你没准也会被遗弃，到了那个时候，就只记得自保就行了，不必管我。就算你拼命救我。我不喜欢你，来日也不会为了念这份人情而娶你的。”
哪怕做妾室也不行。
他原本就是这样想的。为了这份良善之心，才将事实一一说出。
他年岁尚轻，未曾修成草木之心，受困于此许久，心态不比从前。只觉自己已经被家族抛弃。若是再无法逃离，来日难免要被杀。到时候死则死矣，何必再拖累别人。
便是因此，才与龙吟霜说了这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