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外朝最大的事情，便是公法庭廷议，至于内廷，最为紧要之事，则是悦兰芳的孩子，终于到了快要生的时候了。
天气这般炎热。她肚子大了，负担沉重，镇日里闷出一身汗。苍白而又羸弱。杨烈忙于前朝的事务，偶尔去看她。见她这般狼狈，不免吃惊。
“朕从前竟都不知，生个孩子居然这般辛苦。当初漪澜殿有孕的时候，朕也是看着的。或许是因为武家出身的缘故吧。她看上去倒能好一些。”
悦兰芳笑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漪澜殿那位殿下产期在秋日。身体最为沉重的时候，已经过了暑热时节。因此能好一些。妾身赶上这会儿，难免有些畏热。也算不得什么辛苦。”
提到漪澜殿的事情，她倒是有些心虚。前一年，原是因为漪澜殿那一胎落的凶险。她身为医女，才入宫来瞧的。却是没料到，因那一时的契机。如今倒是她侍奉在天子身边了。
杨烈在一旁坐着，似乎也并未在意从前的事情，只颇为体贴的握着她的手。道，“若是热，便让伺候人搬些冰雕摆件过来，在殿内放着，也好减减暑气。”
悦怀玉在一旁坐着，听见他说这话，便笑着道，“这可使不得。虽说眼下五月，天已经开始热起来了。开了门窗通通风还好。若是摆了驱暑的冰雕，又会觉得寒气太重。慎的慌。兰芳原本是医女出身，晓得怎么照顾自己。”
“朕也是忙，这阵子朝堂上的折子也看不完，不能时常来探望你，也不知宫里的用度够不够，若有不足，尽管跟持中殿说便是。”
悦兰芳便道，“陛下辛苦。来不来的，倒也无妨，皓月清辉楼离陛下的持中殿近。日常里用的东西，都是跟着持中殿用度一起送过来的。原也不会短缺什么。这阵子谢贵嫔协理六宫，她也时常过来。处处都关照着。陛下即便没空过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杨烈点点头，道，“你是医女，凡事不必我提醒。想来都能处置妥当。”
他心里藏着心病。漪澜殿那位娴嫔去年怀的原本是他的长子。以他这般年轻的岁数，骤然得了长子，心境自是不同，可是，那孩子保了八个多月，终归还是没了。漪澜殿年纪轻轻，为这事也去了半条命，至今想起，都觉得心冷。
这个时候了，难免担心这次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虽担着心事。但也不愿在兰芳面前说不吉利的话。只安慰了几句。想着午后还有朝会，便先走了。
想起方才悦氏俩姐妹提起谢襄樊的事情。那位贵嫔入宫以来，江南琐事不断。一直没有见面深谈的机会。不然，朝会结束之后，便去看看她吧。毕竟宫里这样多事。还得她照应。
杨烈这般想着，姑且先回了持中殿。
公法庭人选拟定之后，选择何处廷议，由何人旁听，也是不能不慎重对待的问题。小朝会不比早朝，来持中殿议事的都是重臣。即便如此，言辞来往之间，也颇多争议。最终定局之后，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众人退出持中殿，杨烈靠在椅子上，略微松了一口气。
此事延宕已久。如今眼看着有了结论，他心里的确是轻松了几分。
当值的侍从女官过来问，“陛下，御膳房那边问，今日是在持中殿摆晚膳，还是去别的殿所？”
问这话，都是惯例了。按规矩是要天天问的。
尽管杨烈一个月里，少说也有二十天左右都是留在持中殿的。
他微微抬起头，一如既往的想要说就在这里，开口前的一瞬间，却改了主意。
“朕这个月，都去过哪些殿所啊？”
侍从女官怔了一下，倒也不用去翻文书记录。这点小事，持中殿的伺候人，人人都记得一清二楚。不光持中殿，恐怕阖宫上下，问谁都是心内有数的。
她略微想了想，便答道，“谨成殿去过两次，弘徽殿一次，皓月清辉楼那边，虽然没有宿夜，却去探望过悦更衣三次。另外，陛下曾经召楚更衣上殿侍奉过两次。”
杨烈想了想，便道，“那说起来，殿上人里，也就没见过长秋殿与漪澜殿了。”
他点点头，道，“今日摆驾长秋殿，过一两日，再去漪澜殿一趟。”
作为一个人，他心里或许有轻有重。有想要去见的人。但作为君王，这一碗水，非得端平不可。
侍从女官应了吩咐，令人准备御辇，自打持中殿，过了一片枫林，便到了长秋殿外。谢襄樊那边早已收到消息，便在殿外迎驾。
杨烈自御辇上看了过去，见她虽然年轻，姿态却分外持重端庄。一头黑发挽在头顶，做出流云一般的发髻。配饰里没有金色。以素银搭配白玉。此时正值黄昏，夕阳余晖落在雪白的玉质翎羽上，也映出一片融融之光，甚是好看。
颈间肌肤白净而又细腻，几乎跟白色的宫服融为一体。一抬头，又见一张清雅之中，透出几分艳色的面孔。
好看是好看的。都说江南女子生的好看，清透水灵。眉目之间，自是一副秀雅丹青图。他这后宫之中，人人都是好看的。
十之八九是他那位舅父选进来的。别的不说吧，楚云皓的审美，倒是可圈可点。
他上前，扶起谢襄樊。知她是贵嫔。入宫也没多久。原该客客气气称呼一声谢贵嫔。他却想了想，开口便道，“襄儿快起来，宫里常来常往的，无须这般看重礼数。”
谢襄樊听见这称呼，有些讶异的看了眼杨烈。初初入宫受封那一日，册封典礼上，戴着礼冠几乎抬不起头来，只远远瞧过天子一眼。侍奉那日，又是深夜，灯烛之下，心里又羞涩，也不曾细看。自打她入宫以来。朝务繁忙，杨烈几乎不曾来过长秋殿。今日里才算是借着余晖，天光之下见了一面。
只觉得他眉目俊秀，气度温柔。倒也的确算是个良人。
谢襄樊轻轻笑了笑。
谢家的女儿，除了正名之外，另有小字用来称呼。那是闺中相互称呼的名字。她小字谨萸，取了第二个音，长辈们向来是叫她小鱼儿的。如今听到襄儿这个称呼。骤然还有些不惯。
倒也罢了。江南世家里的规矩，没必要带到天启再说一次。不过是一个称呼，天子喜欢，由着他便是。
她含笑将杨烈迎入长秋殿内。
内廷各处殿所，都有自己的小厨房。谢襄樊当初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入内廷，自然是没少从江南带一流的厨子过来。预先听说天子过来吃饭，桌上备着的，除了御膳房备下的晚膳之外，另外准备了一样凉拌春笋，一样雪参乳鸽汤。
谢襄樊笑道，“听御膳房那边说了，陛下这阵子为南边灾情的事情忧心。连御膳都吩咐减了大半。臣妾虽然想为陛下准备些家乡小菜，却也不敢太过于铺张浪费，违了陛下的心思。这春笋是时令之物，用江南风味的料汁拌了，图个清淡可口。这汤是臣妾亲自炖的。用了雪莲与山参，慢火煮了一个多时辰。补气提神最好，陛下且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她这么说着，已经为杨烈呈了一盏汤摆在面前。乳鸽鲜嫩可口，汤色一片奶白。略微尝了尝，便觉得入口极为鲜香，正是他喜欢的口味。
当即便笑道，“襄儿费心了，你刚入宫没多久便协理宫务。想来也辛苦。还要累你为朕下厨，大材小用了。”
谢襄樊道，“陛下客气了。臣妾自幼学了这一手做菜的功夫。即便是入了宫，也不愿沦落至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处境。为陛下做菜，本是乐意之至。陛下喜欢就好。”
同这位新入宫的贵嫔相处，倒也不算是什么为难的差事。杨烈这么想着，一边对坐吃饭，一边就随意不拘的问起了宫内的事情。
从前内宫用度，主要都是弘徽殿调配。她处事一向有些不公。又散漫使钱惯了。内廷不管哪处，若出了亏空短缺，她倒慷慨。向来是愿意用自己私房体己补上的。内廷里管账的人不仅不会吃亏，还得仰仗着她，因此一向睁只眼闭只眼。至于有些殿所用度上有短缺，那便是再所难免的事情了。六宫女官，一向有涵养。不至于为了月例银子和炭火衣料的事情抓头发挠脸。
杨烈虽然对弘徽殿的作风早有耳闻，但他忙于前朝的事情，内廷这些琐碎，只要没闹出大事来，他便只当不知道。
眼不见为净。
谢襄樊入宫之后，便是另一回事了。给了贵嫔的位分，自然是要她做事的。连借口都是现成的。江南受灾。内廷须厘清账本，裁撤不必要的开销。节流出一笔银子填补国库赈灾的亏空。
借着外朝的势，削了弘徽殿女御在内廷的权力。这件事情上，杨烈自认高明。但若想要达到预期的效果，还得看谢襄樊办事的能力。
账本都预先搬过来了，便在殿内书桌上摆着。一笔笔重新算过。谢襄樊的算学根基原本也不差。能算明白这一笔烂账还是小事，关键是，怎么把亏空填平。往后怎么服众。
对这位新入宫的贵嫔，他是期待颇深。
谢襄樊见他目光落在账本上，含笑将那些未曾算完的账目都推到了一边。
“些许小事，不劳陛下费心，再过一两日，便该有结论了。”
杨烈亦笑道，“这些若是小事，不知贵嫔心中，内廷何事算是值得费心的大事？”
“厘清账目，合理分配六宫用度，原是本份里的事情。不须额外操心。如今内廷里费神的，是两件大事，一是悦更衣即将临产，这是陛下长子，不能不悬着心应对。皓月清辉楼平安产下皇子之前，半点也容不得差错意外。另一件，是端午将至，按着惯例，宫内是要设宴请帝都公卿世家的诰命夫人们入宫相谈的。臣妾前两日问过楚妃了，她说凡事按着往年的例子来，若有变动，由臣妾定夺便是。陛下若有什么吩咐，也不妨对臣妾直说。”
杨烈想了想，道，“兰芳那边，朕听说你这阵子时常去探望，你办事，朕信得过。她们两姐妹也是精细人。但愿不会出岔子。至于宫宴，成例都在那里放着。只是细处有许多琐碎之事，你初初入宫，能有信心处理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