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袖转身出去,带着唇角的伤。
这还是陈伯头一遭看见自家公子生怒,也是唬了一跳,想跟出去,又见方还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少女颤巍巍垂下眼去,是可怜落寞的模样,又忍不住止住脚。
云芜看了陈伯一眼,嗫嚅着嘟囔声,“他是不是生我气了?”
他当然生她气。
他只对她好,从未对她坏过。
反倒是她,轻狂娇纵,任性妄为,恩将仇报。
就连陈伯也是点头,来劝她,“姑娘欸,我家公子为着你可是操碎了心,你不领情倒也罢了,怎么还能……还能……”
他到底年纪长了,拉不下老脸来,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方才的事。
但很多事其实不必明言,陈伯想,她自己便该心知肚明。
他想了想,给云芜出主意,“姑娘不必担心。我家公子最是脾气温和好说话,姑娘回头说两句软话好生哄哄,想来公子必定不会计较。”
未料方还楚楚可怜的少女听了这话转瞬便“哼”一声,又变回了从前傲娇任性模样。
“他活该!谁让他将我困在这里不让我回上京城,我恨死他了,恨不得气死他才好,想让我说软话哄他,做梦去吧!”
噼里啪啦这一大堆话,把个陈伯听得瞬间呆愣住。
他虽年老却也天真,怎么也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当真翻脸比翻书还快。
那接下来也不必再劝。
陈伯兀自叹了口气,退出去。
自家公子竟在外面还没有离开,他唇角的伤还豁开着,鲜血淋漓,面色也不大好看——显然方才云芜在房中的话叫他尽数听了去。
那治疗风寒的汤药里有安眠的药材,云芜闹了一场,身心俱疲,房中无人后便自己迷迷糊糊倒在被衾间睡了过去。
有人悄声进来。
端来温水热帕,替她擦拭面颊和唇上的血迹,举止温柔妥帖,慢条斯理,如待珍宝。
如此小心翼翼,她仍觉不适,睡梦中被人打搅,躲着嘟囔了声什么。
声音太小,听不见。
他搁下帕子,弯腰附下身去听。
“薛姨。”
他听清她的话,声音隐颤,带着不安,“不要……薛姨……不要……”
云芜梦见了幼时。
水月庵里只有她一个孩子。
七八岁大的年纪,因犯错被住持师父狠狠责罚,沙包大的拳头如雨点般密集砸下来。
动手的是那扮作姑子的男人,语气里恶狠狠,“下贱的小蹄子,老子摸你那是给你脸,你竟敢推三阻四,还想拿烛台砸我。老子打死你!”
拳头混合着怒骂声狠狠砸下来,她被打得鼻青脸肿,浑浑噩噩,却仍是挣扎着抬起一双眼看着他们。
是格外沉静的一双眼,里头蓄着冰天雪地的寒,清凌凌的,似要窥视人心。
住持师父看着心惊胆颤,也跟着嫌弃捂着鼻子骂,“难怪被人送走,生得就是这么一副讨债鬼的模样,搁谁会喜欢。还用那样一双眼瞪着我们,你再看,再看我让人把你眼睛挖出来。”
她并非恐吓,当真让那男子来挖云芜的眼。
七八岁的小姑娘,毫无自保之力,被打得瘫软的身子像破布袋似的被那人从地上提起,然后一双铁手擒住她耷拉的下颌。
云芜看见面前两指朝她双眼而来。
意料之中的痛没有袭来。
薛姨得知消息赶了过来,上手拼命将她自男子手中夺了去,严严实实护在身后,而后拼命去磕头跪求住持师父和男子。
“她年幼不懂事……有什么罚只管对着我来……我替她受着……”
她额头很快磕出血来,斑驳可怖,未见停顿。
住持师父觉得晦气,捂着鼻子离开,临走前对那男子道:“这丫头是得罪的你,怎么处置由你看着办吧!”
那男子却是过去将薛姨扶起,淫笑着的眼里有精光浮现,“要我饶了那丫头也可以,不若你替她,如何?”
水月庵是个虎狼窝。
平日里会有蒙在鼓里的无知妇人来此拜菩萨求子,而后神不知鬼不觉被迷晕,被他带去后堂行不轨之事。
但眼下正是饥荒年间,哀鸿遍野,四处流民,百姓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来的妇人上山求子。
男子已经许久未开荤了,正是饥渴难耐的时候,这才将主意打在年幼的云芜身上。
她年纪虽小,但眉眼已长开,瞧着便是个美人胚子。
他垂涎云芜已久了,却未料她年纪虽小,性子却烈,竟然敢反抗,还不知从哪儿摸了个烛台来砸他。
男子打定主意,是定要将云芜打个半死不活方能出心中那口恶气的。
但瞧见了薛姨,却是变了心思。
云芜到底年纪太小,远不如薛姨来得成熟有韵味,而且这样的事,总是你情我愿才能体会其中妙处。
他原还想着得威胁薛姨一顿,“你若不同意……”
“好!”
薛姨应得干脆又果断,没有丝毫犹豫。
她跟着男子去后堂,临走前她摸摸云芜的脸,温声安抚她,“姑娘乖,一会儿我就出来带姑娘回去。”
“薛姨……薛姨不要……”
云芜勉强撑着去拉扯她的衣袖,泪水涟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在水月庵长大,自然知道薛姨将要遭遇的是什么。甚至年纪尚小时,那些混账还会在行事时,将年幼不知事的她带去房里,她闭着眼,也能听见他们的龌龊淫笑在耳边回响。
“不要……不要跟他去……”
小小的云芜,浑身痛极了,用只能活动的指头,紧紧拽住薛姨的衣袖,不肯她离开。
不耐烦的男子已经在连声催促。
薛姨微笑,一根根掰开云芜的指头,温柔哄她,“姑娘别怕,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出来了,姑娘乖乖在这儿等我。我出来便带姑娘回去。听话………”
她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泪眼朦胧,眼睁睁看着薛姨一步步走向后堂。
一步步踏进深渊。
这样的事,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无数次……
痛哭无助的少女睁开眼,眼角悄然滑过一滴泪,湮没进枕衾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