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芜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踉踉跄跄追在薛姨后面,哭得哽咽吞声,泪如雨下。
“薛姨……薛姨我错了……阿芜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你别走……别不要阿芜……”
夜里的山间露水重,她急着追人,衣裙被路边的荆棘割破了也浑然不知。
等薛姨终于停下,回头看过来。
云芜小小的身上尽是被荆棘割破的斑驳血痕,泪眼滂沱,狼狈万分。却是眉眼骤然一亮,像明亮的星子,几步上前扑进她怀里,语气里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薛姨,阿芜往后一定听话。”
她向来听薛姨的话。
薛姨往东,她绝不往西。
薛姨要她报仇,她步步为营。
姜夫人有嫡女显赫婚事在身,正妻之位不可撼动。
若要报仇,必先毁了那桩上京城人人称羡的婚事。
她因此招惹上了宋庭樾。
但薛姨耳提面命告诉她,“这世上的男子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是会吞吃人的毒蛇。你看你的生母,还有这水月庵里来求子的妇人,哪个不是被男子害了?”
她被篆刻教导那么多年,早已养成唯薛姨之命是从的性子。
她要云芜回上京城去祈天坛前求见皇后娘娘,云芜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如果撒泼打滚,软意哀求全然无用。
那揭开她狰狞可怖的幼时伤疤,他能不能感同身受,心软放她回去?
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嚎啕大哭过。
从前的哭,都未免带着些虚情假意,或是讨好,或是装乖,唯有这次,是声嘶力竭的痛。
隐隐瑟瑟,痛彻心扉,是颤抖的肩膀和荒芜又单薄的脊背。
她最后哭累昏倒在他怀里。
翌日于沉沉昏睡中醒来,身下摇晃,是在回上京城的马车里。
她头痛欲裂,喉咙也干涩的疼,好在身边正有一盏紫苏水,最是清甜解渴。
只是马车里没有那个能递给她紫苏水的人。
云芜挣扎起身,自己拿过紫苏水喝下,喉咙的干涩缓解了些许,她这才抬眼环顾四周。
还是之前那辆青顶乌蓬的马车。
里头的一应摆设物事也同从前无异,只是那方花梨木小案上放的不是书卷,是一片碎瓷。
她刻意弄倒那盏金橙子茶,偷偷藏下一片碎瓷在手中,是想如何?
拿那碎瓷来伤他?还是以那碎瓷伤害自己来威胁他?
她想要回上京城,总是有层出不穷的法子。
他不动声色看在眼里。
陈伯听见里头的动静,停车掀帘来看,“姑娘醒了?”
云芜怔怔坐着,手里捏着那片碎瓷,看过来的眼里也有些恍惚。
“他呢?”
她问陈伯。
“公子有事先走一步,吩咐我将姑娘送回上京。”
陈伯此时才瞧见她手里捏着的碎瓷,也是后怕,“姑娘什么时候还藏了这个瓷片?公子从姑娘身上拿出来的时候当真唬了我一跳,这瓷片尖锐,若是伤着姑娘可怎么好?往后可再别做这样吓人的事了。”
陈伯心有戚戚,又担忧。
这姑娘性子阴晴不定,眼下没了公子,若是她发起脾气来,自己可当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他一路提着心吊着胆。
也是奇了,前些日子折腾的四下不得安宁的姑娘,一路上竟本本分分,安静极了。
这是陈伯亲眼瞧见了,不然他只当马车里是换了个人。
没有耽搁,两三日便可到上京城。
正好这几日云芜身上的风寒也养得差不多了。她不回姜家,城门口随意寻了处地方便让陈伯将她放下。
翌日正好是皇后娘娘去祈天坛拜庙祭祖的日子。
玉菇山上死里逃生的姑娘果然拿着顺安公主令牌求见皇后娘娘。
一切如她所预料的而去。
皇后娘娘听姑娘哭哭啼啼说明原委,大发雷霆,“岂有此理,天子脚下,竟有这样的事。”
满堂命妇皆看着,这事不能轻易遮掩了去。
姜海道最先得知消息,先是骇然——送云芜回岳州的家仆回来禀的是路遇劫匪,姑娘失踪不见。
还有被山匪一箭射死的家仆尸首为证。
姜海道脸上未见哀恸,像是早有预料,甚至连派去寻姑娘的人都寥寥无几。
——他以为云芜已死在了姜夫人阴谋算计的手里。
或许刚接姑娘回府时也曾有过慈父舐犊之心,念着她生母枉死,她自幼在庵堂孤苦。
但家中接连几番横生事端,那点子微不可见的舐犊之心早已荡然无存。
他坐视姑娘死去,便如同当初坐视她生母云姨娘自缢一般。
只是如今却有人来报,姑娘不止没死,还将此事捅去了皇后娘娘面前。
“混账!”
他首要便是将气撒在了姜夫人头上,一巴掌便将姜夫人打去了地上。
他怒不可遏,“你是要拖着我姜家一同下地狱吗?”
姜夫人被这一巴掌打得鬓发松懈,也不敢捂着脸,连忙跪地来扯他的衣角哀求,“老爷,老爷您得救我……您要帮我啊……一日夫妻百日恩,您不能眼睁睁送我去死啊……我们还有川儿,还有柔儿……他们都不能没有母亲……”
姜海道将她从地上提起来,紧紧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你说错了,他们可以没有母亲,但是决不能有个声名败坏的母亲。”
他毫不留情松开手,面若死灰的姜夫人如枯死秋叶般凋零下去,颓然跌坐在地上。
姜海道抬手理了理衣襟,吩咐下人,“还不快扶夫人下去歇息,晚些皇后娘娘宣夫人进宫的旨意可就要到了。”
姜夫人浑身瘫软,已经站不起身了,被手忙脚乱簇拥上来的丫鬟嬷嬷扶下去。
正是阴沉沉的天,外头忽然落起雨来。
檐前的雨点子落到姜夫人手上,她陡然清醒过来——云姨娘死的那日,也是这样阴沉沉的雨天。
她用力挣开了周围扶她的手,转过身去。
正堂里,姜海道正负手看着她,眼里平静无波,如看将死之人。
她也的确是将死之人。
姜夫人忽然笑起来,“你早知道是我陷害的她,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