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道沉默看着她。
姜夫人已经知晓结果。
她扯了扯嘴角,又哭又笑,“真可悲啊……原来我和她一样可悲……”
她们都是被心上人无情抛弃的可怜人。
眼角的泪落下来,她笑里满是不甘和凄凉,隐隐有癫狂之意。
“怎么……怎么就嫁给你这样的一个人了呢……真是不值得……”
她这一生,原都是不值得。
姜海道脸色彻底冷下来,怒喝出声,“你们都是死了不成?看不见夫人病了,还不快扶夫人下去歇息!”
于是乌泱泱的人又聚上来,手忙脚乱将已经痴傻的姜夫人带下去。
不久之后,宫里果然有人来传皇后娘娘的旨意,要寻姜夫人去宫中问话。
丫鬟得了姜海道的吩咐,去正房唤姜夫人出来,却未料房门一推开,便见到房粱底下吊着的人影。
——和当年云姨娘的死如出一辙。
“夫人上吊了……夫人上吊了……”
丫鬟吓得惊慌失措,连滚带爬跑出来。
姜夫人自缢身亡。
消息传到宫中,只说是姜夫人听闻流言,不堪受辱,以死来证清白。
什么清白?
不过是捅破了天,自知再瞒不下去,索性以死来保全自己的声名,好不牵连子女家族。
但人既已死了。
死无对证,那些流言当真便只能是流言了,再成不得真。
姜海道亲自进宫来接云芜归家。
刚经历丧妻之痛的他面上不可谓不哀戚,见着云芜却并未多加苛责,反而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是为父的错。这些年忽视你了。家里的流言蜚语不过是有些坏心肠的家仆乱嚼舌根,没想竟叫你听了去。”
他眼里亦是沉痛,说起当年的事,“你生母云氏自生你后身子便一直不好,堪堪撑过一月便不幸病故,我与她自是情深意重,每每见你都想到你生母,悲痛欲绝,正逢那时你早产身子也不好,这才提议将你送去庵堂,有菩萨庇佑,你才能安然长大。”
这便是将姜夫人摘了个干净。
他又解释道:“此番你回岳州老家途遇山匪,也不过是意外罢了。谁能想到那玉菇山上竟有山匪,当时消息传来,为父和你母亲都是吓了一大跳,她最是着急,当时险些都急病了,这事府里的奴仆皆可作证。是以她听闻你怀疑她时才格外伤心,没成想,竟一时想不开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姜海道再不忍说下去。
他丧妻又被自家姑娘起疑心,可谓是悲痛难抑,“阿芜,我的女儿,快随为父归家去罢,你母亲留有遗言,她未曾怪过你。只希望你归家团聚,你二姐姐还在家等你,她险些都要哭死了,你们姐妹向来情深,此番也只有你能宽慰她了。”
宽慰姐妹是假,先把胡言乱语的姑娘带回家去是真。
好在沈昶带着薛姨及时赶到。
他先见过珠帘后的皇后娘娘,再看向姜海道,直言不讳,“便是这些都如姜大人所言,那阿芜这些年身上的伤又作何解释?难道水月庵的师太不是得了姜夫人的好处欺辱于她吗?”
他让薛姨上前一步,对皇后娘娘道:“姑母,这是当年伺候云氏的贴身丫鬟,她可为当年云氏冤死一事作证,这些年来,也是她在水月庵护着阿芜。若是没有她,阿芜想来早死于有心人之手了。”
薛姨自是跪地,将这些年来的冤屈尽数道来。
说到最后,她身体颤抖,额头触着冰冷地砖,咬牙恨恨,“我家姨娘死的实在冤枉,还请皇后娘娘明察,还她清白。”
皇后娘娘万万没想到不过一个区区姜家五姑娘后头竟牵扯出这样多的事来。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也不能尽听薛姨一面之词,转而问姜海道,“姜大人,这些事你可是知情?”
他自然知情,眼下却装作全然不知,“怎么可能……”
姜海道极是不敢置信,他向皇后娘娘行礼提议,“皇后娘娘,此事事关人命,非是微臣一家之事。臣恳请大理寺介入此案,还此事清白公道。”
这正是提议到皇后娘娘心坎儿里了。
于是此事被移交给大理寺受审。
这也算是如了薛姨的意了,她身为人证之一暂时得待在大理寺公衙。
云芜来见她,薛姨很是欣慰,“我险些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眼看皇后娘娘祈福的日子就在眼前,她的心里不可谓不焦急。
若是错过了此番机会,下次想要扳倒姜夫人就不知是何时了。
好在云芜赶在祈福之前回了上京城,眼下姜夫人已死,薛姨想来都觉得痛快。
“没成想竟然这样顺利,如今那毒妇已死,你生母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宁了。”
但案子查得并不顺利。
云氏一案乃是十数年前的旧案,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应人证物证俱不齐全,想要搜集起来可谓是难如登天。
当然,也有便宜轻巧的法子——将当年云氏所葬坟茔掘开,窥其尸首。
大理寺有仵作会勘验之事,病死还是自缢而死,一查便知。
此提议自然被姜海道驳回,“我与云氏情意甚笃,我怎可忍心见她死后也不得安宁,还要被人挖坟掘尸。”
那便只能抽丝剥茧慢慢查。
这日晨起便有人来大理寺公衙门前,几番迟疑犹豫,最后上前击鼓鸣冤。
大理寺来审,原来此人是昔年姜府伺候的老人,当年云姨娘病死,姜海道触景生情,见往日伺候云姨娘的旧仆也难受得紧,便给了她们身家银子,四下遣散了去。
如今此人正是得知大理寺要审此案,特地过来告知详情。
她自然认识薛姨,一见她便道:“就是此人!她原是伺候云姨娘的丫鬟,却是因手脚不干净曾被姜夫人抓住,打了十大板,因此怀恨在心。当年云姨娘病死,她怕姜夫人寻她晦气,一把火烧了云月阁逃命。那夜正是我当值,我还听见她说要去找小姑娘,说什么要借小姑娘来报仇。”
“我当时只以为她是随口胡言,不曾想她竟当真如此……”
薛姨遭此泼天污蔑,目眦欲裂,要扑过来,“你胡言乱语什么?”
自有大理寺的衙役拦住她。
这还不止,没两日,又有水月庵自火海死里逃生的小姑子被寻见。
有她作证,云芜身上的伤非是师太得了姜夫人的好处所为,而是薛姨以居士之名住在水月庵中,亲手拿菩萨面前的香火所烫。
一时之间,薛姨成了众矢之的。
大理寺将她下了大狱。
云芜得知此消息自然是急得不行。
她到底年纪小,薛姨也不过是困于后宅争斗的妇人,先前拼了性命和姜夫人斗,尚且可搏一搏。
如今却是姜海道牵扯进来,他浸淫朝堂数十载,人脉,手段,都是她们所不能及的。
沈昶也是没法子。
他陷进这场官司里,叫临淮王妃知晓,回去自是好一顿呵斥,不许他再插手此事,搅和进姜家这摊浑水里。
更何况此事交由大理寺,现如今不是他一个小小巡城御史所能置喙的。
云芜孤立无援。
但其实,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姜家久未归家的五姑娘归家来,她自与姜府闹掰,便一直宿在外头沈昶置的宅子里。
如今归家,是为着薛姨。
她跪去姜海道面前,从未有过的乖顺,卑微祈求自己父亲饶了薛姨一条命。
“云芜这条命,往后任凭父亲处置。”
她还唤他“父亲”,甚至亲自泡来一盏谢罪茶呈到姜海道面前——那茶里搁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姜海道何其老奸巨猾,自然不会轻易喝下。
“父亲是怕茶里有毒吗?”
云芜格外直言不讳,做事也坦荡,端起那盏她敬的茶便要喂去自己嘴边。
姜海道是惯做表面功夫的,这盏茶只要云芜喝过,他便会放心接过去饮下——父女俩素日面上的体面仍在。
见血封喉的毒茶已凑至唇边。
“姜大人——”
姜府忽有客至。
正堂外,一道挺拔端正的身影逆光而立,看不清眉目长相,通身清正冷峻的气度却是遮掩不住。孤松孑立,玉峰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