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断裂的弦
墨骐2025-07-12 11:315,429

  清晨稀薄的阳光,带着一丝清冷,勉强穿透厂房高处的气窗,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投下几块斑驳、摇曳的光斑。耿浩将电动车停靠在厂房门口锈迹斑斑的铁门边,金属支架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嘎吱”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他推开那扇厚重、布满油污的铁门,一股混合着浓重机油、金属冷却后的铁锈以及某种化学稀释剂气味的冷空气猛地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更衣室里弥漫着汗味和旧橡胶的气息。他的储物柜门发出“吱呀”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耿浩动作机械地脱下外套,换上那件洗得发白、沾着顽固污渍的蓝色防护服。当他拿起烤漆专用的防毒面具时,冰凉的橡胶带紧紧勒住他的太阳穴,带来一阵清晰的胀痛。他拿起喷枪,金属枪柄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光滑的金属表面反射出他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这双眼睛已经连续三周没有好好合上过了,疲惫像铅块一样坠在眼皮上。

  那辆黑色雅阁的车身在喷枪均匀的“嘶嘶”声下,渐渐覆盖上一层崭新的、泛着幽光的漆膜。细密的漆雾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悬浮、飘散,形成一片朦胧而诡异的光晕。耿浩的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机器,手臂稳定,每一次喷涂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些无处可去、日夜翻腾的焦灼、痛苦和无力感,都强行注入这层冰冷的新漆之下。

  “咳咳……这味儿!呛死人了!”

  “是不是谁在烤漆房干活了?也不开足排风!”

  工友们抱怨的声音从门口隐约传来,带着不满和嫌弃。

  耿浩停下动作,一把摘下厚重的防护面罩。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鬓角和下巴流淌,有几滴不听话地挣脱束缚,“啪嗒、啪嗒”滴落在刚刚喷好、尚未干透的崭新车漆上,瞬间形成几个细小却刺眼的凹坑。他没有理会门口聚集的目光和那些压低的议论,径直走向洗手间,留下身后一片嗡嗡作响的窃窃私语。

  向东站在原地,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抱怨。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耿浩那疲惫而僵硬的背影,眼神复杂。他想起上周六在海信商场奢侈品专柜前无意间瞥见的场景:晓玲,那个曾经笑容清澈的四川姑娘,此刻正小鸟依人地挽着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男人脸上带着一种油腻的宠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条闪烁着刺眼光芒的钻石项链戴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晓玲脸上挂着笑,但那笑容在向东看来,空洞得让他心头发冷。他下意识地把拳头在口袋里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随即又颓然松开,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消散在充满化学气味的空气里。

  一个月后,深秋的银杏大道铺满了耀眼的金黄。耿浩骑着电动车穿行其中,车轮碾过厚厚的落叶,发出细碎而连绵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发出的、无休无止的叹息。路边,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十指紧扣,女孩将头甜蜜地靠在男孩肩上,阳光温柔地为他们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美好得像一幅画。

  这个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耿浩的眼底。去年此时,晓玲也是这样靠在他并不宽厚却让她安心的肩头,她的发丝间飘散着淡淡的柠檬清香,手指总是微凉,却柔软得像没有骨头。他们曾在这里,对着飘落的银杏叶,一遍遍描绘未来的蓝图:等攒够了钱,就开一家属于他们自己的汽修店,晓玲负责前台接待和账目,他负责在车间里挥汗如雨……

  口袋里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尖锐地撕裂了回忆的幕布。是向东发来的微信:浩哥,老板娘今天心情看着不错,刚说请大家喝下午茶,奶茶店随便点!你来不?

  耿浩手指刚碰到屏幕准备回复,电动车前轮猛地碾过一个坑洼,车身剧烈一颠!

  “啪!”

  手机脱手飞出,重重摔在铺满落叶的人行道上。他慌忙弯腰去捡,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狰狞地蔓延开来,瞬间爬满了整个屏幕,映照出他同样支离破碎的倒影。

  “喏,给你。”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耿浩猛地转身。

  林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高级灰色运动装,马尾辫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比平时年轻利落许多。她手里拿着一瓶冒着寒气的冰咖啡,阳光从她身后倾泻而下,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谢……谢谢娜姐。”耿浩有些局促地接过冰咖啡,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瞬间刺入神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一瓶二十。”林娜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但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笑意却像狡猾的鱼,悄悄溜了出来。

  耿浩配合地瞪大眼睛,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二十?!娜姐,你这是拦路抢劫啊!比景区还贵!” 他晃了晃那瓶普通的矿泉水。

  林娜终于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媚的笑容冲淡了她平日里的疏离感:“行了,逗你的。今天发工资,心情好。”她说完,利落地转身,运动服勾勒出紧致优美的腰臀线条,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充满活力的弧线。

  老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只嗅到腥味的老鼠,猥琐地挤着小眼睛凑到耿浩身边,压低声音:“浩子,看见没?老板娘对你可真是……不一样啊!那眼神,嘿嘿……都快拉丝儿了!带电!” 他用手肘捅了捅耿浩。

  耿浩脸上那点短暂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他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低下头,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手中那把沾满油泥的旧扳手。油污顽固地嵌入他粗粝的指缝,就像那些关于晓玲的记忆碎片,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擦不干净,挥之不去。

  “哥!哥——!!”

  耿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惊慌,像一把利刃刺破了车间的嘈杂。她几乎是撞开车间大门冲进来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妈……妈她……”她大口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摔倒了……在医院……快!快去医院!”

  “咣当!”

  耿浩手中的扳手应声掉地,在水泥地上弹跳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变成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奔流的轰鸣,震得他头晕目眩。

  向东反应最快,像只矫健的豹子,一个箭步冲向旁边那辆刚刚调试好、钥匙还插着的红色Jeep牧马人!

  “上车!!”他拉开车门,朝耿浩嘶吼,同时猛踩油门,引擎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如同被激怒的野兽。

  医院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照得人心里发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名为“恐惧”的毒气,让耿浩的胃部一阵阵痉挛绞痛,几乎要呕吐出来。他跌跌撞撞地推开病房门——

  眼前的情景让他血液几乎凝固。

  小小的病房里,竟然挤了十几个熟悉的邻居面孔!他们围在病床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凝重、担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耿浩知道,他们一定是又带着母亲去和开发商拆迁队抗议维权去了。

  “谁让她去的?!!”耿浩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炸响在压抑的病房里,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邻居们像一群受惊的鹌鹑,齐齐瑟缩了一下。王大妈颤巍巍地站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自责和无奈:“浩子啊……这次,这次真不是我们撺掇的……是李大姐她自己……非要和我一起去和那些人争论维权……拦都拦不住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懊悔。

  病床上,母亲安静得可怕。氧气面罩覆盖了她大半张脸,透明的管道在她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屏幕上跳动的线条,像某种无情生命的倒计时。耿迪跪在床边,紧紧抓着母亲一只枯瘦冰凉的手,将它紧紧贴在自己泪流满面的脸颊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母亲的手背。

  向东站在病房门口,清瘦的身影显得有些无措。他的目光落在耿迪因哭泣而颤抖的纤弱背影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口袋里的车钥匙,金属的棱角硌得指腹生疼。他想上前一步,想拍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又怕自己笨拙的举动会惊扰、会打破这一刻的脆弱。最终,他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眉头紧锁。

  医生办公室。冰冷的CT片被按在观片灯上,一团浓重、不规则的阴影像一团不祥的乌云,死死盘踞在后脑区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医生推了推镜架,镜片反射出诊断台上刺眼的冷光:“后脑遭受撞击,导致硬膜下大量出血,血肿压迫脑组织,情况非常危急。”

  耿浩感觉自己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手术……能治吗?”

  “必须立即手术清除血肿,否则……”医生顿了顿,语气沉重,“手术是唯一希望,但风险极高。”

  “成功率……有多少?”耿浩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喉咙。

  “坦白说,不乐观。”医生直视着他,眼神锐利而坦诚,“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成功率。而且……”他再次停顿,似乎有些不忍,但还是说了出来,“手术费用加上后续治疗,保守估计需要三十万。需要先交十万押金。”

  “三十万”!

  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狭小压抑的诊室里轰然炸响,震得耿浩耳膜嗡嗡作响。他脑子里瞬间闪过那张藏在枕头下的存折——上面那串他省吃俭用、一个螺丝一个螺丝拧出来的数字,是他为妹妹考研和梦想中汽修店的启动资金。此刻,那点钱,根本不够支付这三十万的手术费!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那就手术。”

  一个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耿浩猛地回头。

  耿迪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泪痕未干,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里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火焰。阳光从她身后涌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虽然纤细却无比倔强的剪影。

  耿浩看着妹妹,心头狠狠一震。那个记忆中总是躲在他身后、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稚嫩,像一株在风雨中顽强挺立的小树,此刻正挺直了脊梁,勇敢地站在了狰狞的命运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妹妹传递过来的那份勇气吸入肺腑。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迎向医生,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钉进木板的钉子:

  “医生,我们做手术。请尽快安排。”

  医生点点头,拿起笔在厚厚的病历上快速书写:“好。先去缴费处交十万押金,手术室马上准备。”

  医院冰冷的自动门前,耿浩掏出那个屏幕布满裂纹的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短暂的忙音后,电话被接通,那个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带着一丝慵懒和掌控感的声音传来:

  “喂?耿浩?什么事?”林娜似乎有些意外他主动打电话。

  “娜姐……”耿浩的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声音干涩发紧,“我……能借我点钱吗?急用。” 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几秒钟后,林娜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多少?”

  “十万。”耿浩闭上眼睛,报出了这个沉重的数字。

  沉默再次降临。这次的时间更长,长得耿浩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沉重的鼓点,敲打着绝望的边缘。

  “来我办公室。”林娜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干脆利落,然后不等他回应,电话便被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浩哥。”向东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递过来一张银行卡,卡面有些磨损。“我这儿有五万。密码是我生日,你知道的。”

  耿浩震惊地看着他,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向东?这钱……你哪来的?这不行……”

  “别问!”向东打断他,脸上是他惯有的那种痞气的笑容,但眼神却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硬,“怎么来的不重要!你就当……当是我提前入股你未来的汽修店了!行不?” 他用力把卡塞进耿浩手里。

  耿浩看着手中的卡,又看看向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伸出沾着油污和汗水的手,重重地、充满感激地拍了拍向东的肩膀。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兄弟的情谊,通过手掌传递过来,给了他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老板娘办公室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光亮。耿浩站在门前,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指尖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定了定神,曲起指节,敲了下去。

  “笃、笃。”

  “进来。”林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波澜。

  耿浩推门而入。

  林娜坐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本和财务报表。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射进来,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状阴影,让人完全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坐。”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椅子,目光依旧停留在账本上,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钢笔。

  耿浩没有坐,他像一根绷紧的弦站在桌前,开门见山:“娜姐,我母亲她……”

  “我知道。”林娜打断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急性脑出血,需要紧急手术,押金十万。”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耿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十万,”林娜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我可以借给你。”

  耿浩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带着酸涩的暖流几乎冲垮他的眼眶。他刚要开口——

  “但是,”林娜红唇轻启,那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冻结了耿浩刚升起的希望,“我有条件。”

  她缓缓站起身,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她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一步步走到耿浩面前。她身上那股昂贵而极具侵略性的香水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而危险的情绪,瞬间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耿浩的心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强迫自己迎上她的目光:“什么条件?”

  林娜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歪着头,仔细端详着耿浩因为焦虑和疲惫而显得格外憔悴的脸。然后,她缓缓抬起手,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抚平了他工装衬衫领口上一道细微的褶皱。那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滑过他的脖颈皮肤,带来一阵战栗。这个动作太过亲密,太过暧昧,充满了不容错辨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危险的暗示。

  空气凝固了。耿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盯着林娜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暗流。

  林娜的红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和不容置疑:

  “我要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孤证:汽修工的血色复仇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