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机油与冷却金属混合的气息,如同粘稠的液体,弥漫在汽修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向东蹲在一辆本田CRV的车轮旁,手里的扳手悬在半空,眼神却空洞地飘向远方某个看不见的点。一道浑浊的阳光透过高处的天窗斜射进来,恰好笼罩在他身上,清晰地照出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恍惚。这个平日里聒噪得像只麻雀的年轻人,今天异常安静,连最拿手的、能逗得全车间哄堂大笑的荤段子都忘得一干二净。
“向东?”耿浩从幽暗的地沟里探出头,抹了一把额头上混合着汗水和油污的液体,随手在深蓝色的工装裤上蹭了蹭,留下几道更深的污迹,“14号扳手递我一下。”
没有回应。只有车间远处气动工具的嘶鸣。
耿浩皱了皱眉,手脚并用地从地沟里爬出来,走到向东身边,大手在他那件同样沾满灰尘和油泥的工装肩膀上拍了拍:“发什么呆呢?魂儿让哪个漂亮的姑娘勾走了?”
向东像是被针扎了般猛地一颤,手中的扳手“咣当”一声脱手掉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浅浅的白印:“啊?浩……浩哥?你叫我?”他眼神慌乱,像是刚从一个深沉的梦里惊醒。
“我说,14号扳手。”耿浩弯腰捡起扳手,粗糙的指腹习惯性地在工具表面那磨损得几乎消失的防滑纹路上摩挲了两下。这把老伙计跟了他五年,见证了多少个日夜。“怎么了这是?魂不守舍的,跟丢了魂似的。”耿浩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向东的脸。
向东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掩饰:“没……没啥事,就是昨晚没睡好,有点迷糊。”
耿浩没再追问,但向东眼中那种失魂落魄的恍惚感,他太熟悉了——那是一种他无数次在深夜想起何晓玲时,镜子里自己眼中倒映出的模样。那眼神里裹着甜蜜的糖衣,内里却是尖锐的刺,扎得人心底生疼,像有人在你最柔软的心房里种下了一株带刺的玫瑰,越是想靠近,越是鲜血淋漓。
“有喜欢的姑娘了?”耿浩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压低了八度,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
向东的手猛地一抖,刚拧松的一颗螺丝“叮”的一声脆响,滚落进车底深处那团黑暗里。他慌忙弯下腰去摸索寻找,耳根却像被点燃的纸,瞬间红得发烫,一直蔓延到脖子根:“没、没有的事!浩哥你别瞎说!”他的声音发虚,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喉咙。
耿浩无声地笑了笑,从旁边油腻的工具箱里摸出一瓶廉价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前,在裤子上擦了擦沾满油污的瓶身,然后递给他。瓶壁上凝结的冰凉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进工装袖口,带来一阵短暂的凉意。“女人啊,”耿浩自己也拧开一瓶,劣质塑料瓶的味道混着水汽涌上来,但他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味某种苦涩的琼浆,“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知道吗?”
向东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青春期男孩特有的、混合着强烈期待与深深忐忑的光芒,那眼神纯粹得让耿浩心头一刺,仿佛看到了六年前那个同样青涩的自己。
“有钱的。”耿浩灌了一口水,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铁律。他看着向东眼底那点微弱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被一盆冷水浇熄的炭火,只剩下一片死灰。向东低下头,沉默地、机械地摆弄着手中的螺丝刀,金属刀杆反射的阳光在他失落的脸上投下破碎跳跃的光斑。
耿浩看着他这副样子,胸口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涩,像被灌了一口劣质的醋。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向东瘦削的肩膀,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柔和了些:“不过……小子,记住了,真正爱你、心里有你的人,钱……不是最重要的。”
向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车间门口却传来了小张那破锣嗓子般的呼喊:
“耿浩!门口有人找——!”
车间门口的光线异常刺眼,耿浩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片强烈的光影里,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浅蓝色的针织毛衣,白色的及膝短裙,脚上是那双他送的、刷洗得干干净净的Air Force 1运动鞋,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肩头。阳光勾勒着她的身影,像一幅从泛黄的旧时光里缓缓走出来的剪影。
是何晓玲。
她穿着他送的鞋。
“你怎么……来了?”耿浩几乎是跑过去的,心跳快得像失控的引擎,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抹沾满油污的额头,又在同样肮脏的工装裤上使劲擦了擦手,试图擦掉那些洗不掉的痕迹。“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晓玲歪着头看他,眼角微微下垂,弯成两泓清澈的月牙,那笑容依旧带着让耿浩心头发软的暖意:“怎么?不欢迎我呀?”她的声音软糯,带着点特有的四川口音,像刚蒸好的、裹着豆粉的糯米糍粑,甜丝丝的。
耿浩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4年前。也是这样的笑容,在一家嘈杂的东北菜馆里,她端着一碗滚烫的酸菜白肉汤,不小心撞到了他,深色的汤汁泼了他一身。她当时慌得手足无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非要掏钱赔他干洗费不可。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洗得发白、袖口都磨脱了线的格子衬衫。
“现在……有时间吗?”晓玲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背包的帆布带子。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指关节却因为长年累月地捏针、熨烫、理货而微微变形、显得粗糙。
耿浩猛地回头看向车间深处,那辆保时捷911的发动机盖敞开着,复杂的零件才拆解到一半,像一只被剖开胸膛的钢铁巨兽。“我……”
“不方便就算了!”晓玲立刻抢着说,脸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瞬间凝固、僵硬。她后退了半步,白色的帆布鞋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蹭出一道浅浅的灰痕。“你先忙,我……我改天再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等等!”耿浩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又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松开。她的手腕,比以前更细了,骨头硌着他粗糙的掌心,带来一种清晰的、令人心疼的触感。“昨天……昨天加了四个小时班,今天能调休半天。”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生怕这个机会溜走。
晓玲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有人往她清澈的眸子里撒进了一把揉碎的星辰,璀璨夺目:“真的?”那光芒亮得让耿浩不敢直视。
耿浩用力点点头,迅速掏出手机给向东发了条微信,简短交代了几句。打字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屏幕上的字母都差点按错位置。
老旧的公交车在城市的脉络中摇晃着驶向海边。晓玲靠着车窗坐着,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在她清瘦的脸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耿浩偷偷地、贪婪地看着她——她瘦了,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色阴影,是长期劳累的痕迹。但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那个小小的、甜甜的酒窝依然如故,像盛满了世间最纯净的蜜糖。
“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晓玲突然转过头,鼻尖上几颗可爱的小雀斑在阳光下仿佛闪烁着微光。
耿浩像是偷窥被抓了现行,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对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花花绿绿的房地产广告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没什么,看风景呢。”
晓玲看着他局促的样子,轻轻笑了,像一阵温柔的风。她自然地、带着点依赖地将头轻轻靠在他肌肉紧绷的肩膀上:“借我靠一会儿!有点……晕车。”她的发丝间散发出熟悉的、清爽的柠檬洗发水的香气,几缕发丝调皮地蹭在他的脖颈间,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像蝴蝶翅膀最轻柔的触碰。
耿浩的身体瞬间僵直,像一尊被焊在座位上的雕像。右臂很快传来阵阵酸麻,他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肩头这份珍贵的重量。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肥皂气息,但其中,似乎又混杂着一丝陌生的、清雅而昂贵的香水味——那种只有在市中心高档商场一楼,隔着玻璃柜台才能闻到的、拒人千里的味道。
金沙滩的海风带着浓烈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吹乱了头发,也吹皱了心事。晓玲脱掉帆布鞋,赤着脚踩在冰凉细腻的沙滩上。洁白的浪花一层层涌上来,温柔地亲吻着她的脚踝,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去,留下湿漉漉的沙痕,如同某种无声的叹息。她的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皮肤在午后的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海了?”耿浩站在她身边,声音被呼啸的海风吹得七零八落,几乎不成调。
晓玲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天相接之处,那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蔚蓝,深不见底。“再不来看看,”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更像是在对自己低语,“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耿浩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没完全听懂这句话背后的沉重,但晓玲已经像一只突然被惊起的白色海鸟,转身跑向了翻涌的浪花。她的裙摆被海风高高扬起,像一片在风中挣扎着想要飞翔的蝶翼。阳光穿透薄薄的白色裙料,清晰地勾勒出她单薄而优美的身体轮廓。
“耿浩——!”她站在及膝的海水里,突然回头朝他大声呼喊,海风瞬间将她的声音撕裂、揉碎,变得模糊不清,“我有东西——给你——!”
她跑回他身边,带着一身冰凉的海水气息,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丝绒盒子。盒子表面光洁如镜,正中央镶嵌着一个烫金的、优雅的字母“C”标志(Chopard),在刺眼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奢华的光芒——肖邦,那个他只在林娜办公室随意翻看的奢侈品杂志上惊鸿一瞥过的瑞士顶级腕表品牌。
晓玲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打开了盒盖。一块精致的手表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的衬里上。简洁的罗马数字时标,银白色的表盘泛着冷冽而高贵的光泽,纤细的秒针无声地划过刻度。耿浩的呼吸一窒,他认得这款表!就在上个月,他还在那本杂志上看到过它的介绍,标价后面那一长串令人眩晕的零,像冰冷的嘲讽。
“太贵重了……”耿浩像是被那光芒烫到,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干涩发紧,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晓玲,这个……我不能要!绝对不能!”
晓玲却异常固执,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用力将盒子塞进他手里。她的手指冰凉,带着海水的寒气,紧紧握住他沾着沙粒和机油的手:“你必须收下!”她的眼神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耿浩无法理解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一种他无比熟悉的倔强——就像四年前那个寒冷的雪夜,她固执地站在餐馆后巷冰冷的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却执意要等他下班,只为亲口对他说一声“谢谢”。那时的她,眼里也有这样不顾一切的光。
“为什么……晓玲,为什么送给我这么贵重的手表……”耿浩的心被巨大的困惑和不安攫住,他急切地追问。
晓玲却猛地抽回手,像是怕再停留一秒就会崩溃。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此刻翻涌的大海,包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最终归于沉寂。然后,她决然地转身,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朝着更远处的海滩跑去。乌黑的长发在咸腥的海风中狂乱飞舞,像一面宣告诀别的、绝望的黑色旗帜。
“耿浩——!”她的呼喊声再次从远处传来,这一次,声音被巨大的海浪轰鸣彻底吞没,只剩下最后几个破碎的音节,断断续续地飘过来:“……要……幸福啊——!”
最后一个“啊”字,几乎完全消散在呼啸的风声里,轻飘飘的,如同一个虚幻的泡沫,一触即破。
晚上十点,夜市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刻。耿浩拖着沉重的脚步,习惯性地走向那个熟悉的转角。然而,当他站在“晓玲制衣”的霓虹招牌下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橱窗里,模特身上展示的,不再是晓玲亲手设计、缝制、充满灵气的改良旗袍,而是挂着某宝爆款的、千篇一律的廉价连衣裙。店名虽然没变,但原本干净的玻璃门上,赫然贴着一张刺眼的A4纸,上面打印着两个冰冷、残酷的黑色大字:「转让」。那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他的瞳孔,瞬间刺穿了心脏!
店里的灯光亮着,但坐在收银台后的女人却不是晓玲——一个浓妆艳抹、穿着俗气的中年女人正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手机里放着聒噪的肥皂剧。见耿浩推门进来,她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买衣服?”猩红色的指甲油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腕间几个粗大的金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刺耳至极。
“晓玲呢?”耿浩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沙哑、发紧,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女人停下嗑瓜子的动作,上上下下、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尤其在他沾满洗不掉的油污的工装裤上停留了很久,嘴角撇了撇:“她?早把店盘给我了。”语气轻描淡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
“什么时候的事?!”耿浩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三天前。”女人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像吐掉什么脏东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哟?你是她那个……男朋友?”她在“男朋友”三个字上故意拖长了音调,嘴角勾起一个充满讽刺和恶意的弧度。
耿浩没有回答,像是没听见,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店门冲了出去。他掏出那个屏幕还裂着的旧手机,手指颤抖着找到晓玲的号码,用力按下去——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冰冷的机械女声。
再拨!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正忙……”
就在这时,微信的提示音尖锐地响起,像一道惊雷劈在他混乱的脑海里。
他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
「浩哥,对不起。明天我就要结婚了。忘了我吧。」
屏幕惨白的光线在喧嚣的夜市里显得格外刺眼,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眼球。耿浩呆呆地站在原地,周围是汹涌的人潮,是震耳欲聋的吆喝声、激烈的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尖叫声……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无意义的噪音背景。他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离了这个世界,抛进了一片真空的、死寂的宇宙。六年的光阴,四年的相濡以沫,四年的憧憬与等待,就这样被一条轻飘飘的、只有十几个字的消息,残忍地画上了句号。
大排档油腻的塑料桌面上,空啤酒瓶歪歪扭扭地堆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耿浩记不清自己灌下了多少瓶,只记得老板那张欲言又止、带着担忧和一丝不耐烦的脸,以及邻桌食客投来的嫌恶目光。冰凉的酒精像火一样烧灼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焚成灰烬的疼痛。那疼痛尖锐、窒息,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老板……再……再来一瓶……”他含糊不清地说着,舌头像打了结。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拍在黏腻的桌面上。那几张沾着机油和汗渍的红色票子,是他今天刚领的工资。
凌晨三点。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陷入沉睡。耿浩瘫坐在冰冷的路牙子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路灯杆。胃里翻江倒海,头痛欲裂。他颤抖着手,再次点亮那个布满裂痕的手机屏幕,屏幕上晓玲的头像安静地亮着。这一次,电话竟然接通了。
“喂?”晓玲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疲惫。
“那个人……是谁?”耿浩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口袋里那块冰冷的手表,金属表带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证明她还在听。
“为什么?!晓玲你告诉我为什么?!”压抑了一整晚的绝望和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他对着话筒低吼,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是我做错了什么?!是我哪里不够好?!你告诉我啊!”
“浩哥……”晓玲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别问了……是我……是我配不上你……是我对不起你……”话音未落,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耳膜。
耿浩猛地仰起头,后脑勺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路灯杆上。路灯昏黄的光晕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扩散、扭曲,变成一片混沌迷离的色块。那些甜蜜的、带着体温的承诺,此刻像尖锐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记忆:
「等攒够钱,我们就开家大店,你修车,我卖衣服。日子会好的。」
「等我弟弟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浩哥……」
所有的承诺,所有的蓝图,此刻都像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被现实这根冰冷坚硬的铁针,轻轻一戳,瞬间破灭,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只剩下冰冷的、残酷的碎片,扎得人遍体鳞伤。
家里的灯还亮着,像茫茫夜海中一盏微弱的孤灯。母亲枯坐在门厅那张破旧的小板凳上,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摸索着墙壁颤巍巍地站起来:“浩儿?怎么……才回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深刻,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
“加班。”耿浩机械地吐出两个字,浓重的酒精味随着他沉重的脚步弥漫在狭小、拥挤的门厅里,像一层看不见的阴霾。
母亲没再追问,但她扶着门框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心酸和无力。她摸索着走到桌边,拿起暖水瓶,颤巍巍地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喝点水……去……去睡吧。”
六平米的小房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棺材,将他紧紧困住。耿浩重重地倒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天花板上的那道裂缝在黑暗中扭曲、变形,像一张无声嘲笑着他的、咧开的巨嘴。那块昂贵的手表被他从口袋里掏出来,随手扔在床头柜上。冰冷的金属表盘在黑暗中幽幽地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冰冷的眼睛,死死地、冷漠地注视着他。
枕头下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微弱的光芒映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是晓玲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他帮我爸换了肾,供弟弟上大学。浩哥,对不起。」
耿浩猛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地滑过太阳穴,滚进鬓角杂乱的发丝里,瞬间被吸走,只留下冰凉的湿痕。原来如此。
原来爱情,这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在名为“现实”的沉重铁锚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轻飘飘得没有一丝分量。他终于明白了白天在海边,晓玲那句轻飘飘的“再不来,怕没机会了”背后,隐藏着怎样绝望的、山呼海啸般的重量。
第二天清晨,耿浩顶着仿佛要炸裂般的宿醉头痛,脚步虚浮地踏进汽修店。浓重的机油味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向东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探听到重大秘密的紧张和小心翼翼,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浩哥……你……你知道晓玲为啥突然就……结婚了吗?”
耿浩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向东,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地狂跳,像要爆开。
“我……我听一个认识她老乡的人说,”向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艰难地开口,“她爸……得了尿毒症,急等着换肾救命。那个男的……就是她以前的一个大供货商,答应出所有的医药费,还……还负责供她弟弟读完大学,条件就是……”向东没再说下去,但那双躲闪的眼睛里,已经把那个残酷的交易说得明明白白。
“砰!!!”
一声闷响!
耿浩的拳头带着全身的力气和无处发泄的滔天怒火,狠狠地砸在了旁边斑驳掉漆的墙壁上!粗糙的墙面瞬间蹭破了他的指关节皮肤,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顺着指缝蜿蜒流下,在灰白的墙面上留下几道刺目、狰狞的血痕!
“浩哥!!”向东吓得惊呼出声,慌忙转身去找医药箱。
耿浩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得可怕。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辆等待他修理的汽车。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林娜正静静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她的目光,正落在他血迹斑斑的手腕上——那里,正戴着那块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光泽的肖邦手表。
“很漂亮的手表。”林娜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她今天涂的口红在清冷的晨光下红得异常鲜艳,像一朵在废墟中盛开的、带着毒刺的玫瑰。“她送的?”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耿浩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到车旁,弯腰拿起扳手,机械地拧动着发动机上的螺丝。扳手在他巨大的、失控的握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林娜却走近了一步,Jimmy Choo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富有压迫感的“哒、哒”声,敲打在耿浩紧绷的神经上。她身上那股昂贵的、带着侵略性的香水味再次霸道地弥漫过来,笼罩住他。
“知道为什么……我会看上你吗?”林娜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耿浩拧螺丝的动作顿住了,但没有抬头。
林娜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和自嘲:“因为你和我一样……”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抚过耿浩手腕上那块冰冷的表盘。鲜红的指甲在光滑的金属表面,留下了一道模糊而短暂的倒影。
“……都爱着一个,永远不可能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耿浩心中最隐秘、也最疼痛的锁。
下班后,耿浩没有回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医院。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充斥在鼻腔里。他走到那间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病床上,一个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老人虚弱地躺着。而晓玲——穿着雪白的、刺眼的婚纱,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一勺一勺地喂给病床上的父亲。宽大洁白的裙摆拖曳在病房脏兮兮的地面上,像一朵被强行移植到污泥里的、不合时宜的栀子花,纯洁又绝望。
她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抬起头。
“哐当!”
药碗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像泼墨般溅开,瞬间染脏了雪白的婚纱裙摆,留下大片难看的污渍。
“浩……浩哥……”晓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的新娘妆早已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黑色的眼线液和睫毛膏混合着泪水,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狼狈的黑色泪痕。
耿浩的目光缓缓扫过病床上那位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又落回晓玲那双红肿得如同核桃、盛满了无尽痛苦和哀求的眼睛上。一瞬间,所有的不解、愤怒、委屈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床头柜上,摊开着一本病历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天书般的医学术语,但“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期)”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息。
“祝你……幸福。”他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可怕。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
在他转身的瞬间,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绝望的呜咽声,从他身后那间充满药味的病房里清晰地传来,一下下,撞击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空荡的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停下脚步,低头,默默地解下手腕上那块冰冷沉重的肖邦手表,将它放回了工装裤的口袋深处。冰凉的金属表带紧贴着他的大腿皮肤,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