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又急又密,噼里啪啦地砸在耿浩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雨披上,发出沉闷的鼓点声。他弓着背,脊椎骨几乎要顶破湿透的工装,双手死死攥着电动车把,在狭窄泥泞的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冰冷的雨水顺着雨披帽檐的缝隙流进脖颈,蛇一样钻进衣领,激起一片刺骨的凉意。但他早已麻木——三个小时前,从汽修店冒雨搬完最后一批零件开始,他里外的工装就已湿透,紧贴在皮肉上,此刻不过是再多一层冰冷的负担罢了。
“哐当!”电动车前轮猛地陷进一个浑浊的水坑,车身剧烈一晃。耿浩闷哼一声,用尽力气抬起车头,泥浆“哗啦”溅了他半身满脸。远处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夜空,瞬间照亮了他疲惫不堪的脸——三十三岁的年纪,眼角的皱纹却深如刀刻,写满了超出同龄人的风霜。
拐过十字路口,湍急的泥水裹挟着垃圾杂物,几乎没过了他的小腿肚。耿浩费力地稳住车身,用手电筒那束昏黄的光扫了扫四周。那些低矮的红砖房在暴雨狂风中瑟缩着,墙皮剥落,地基湿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无情的雨水泡软、压垮。他心头猛地一揪,想起上个月隔壁老张家那被雨水泡塌了一角的墙垣,胃里像坠了块冰,沉甸甸地发紧。
“妈,我回来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斑驳的深绿色木门,耿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嘶哑和疲惫,被屋外的雨声吞掉大半。
一股混杂着饭菜余温和浓郁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摸索着从东屋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叠叠得整整齐齐、带着太阳晒过气味的干爽衣服,空洞的眼睛准确地望向门的方向,皱纹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
“怎么弄到这么晚?”母亲的声音里透着焦虑,“雨这么大,路上多危险!”
耿浩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脱下沉重冰冷的外套,水珠滴滴答答砸在水泥地上,迅速汇成一滩。“店里新到了一批要紧的零件,”他一边解释,一边拧开厨房那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凉刺骨的自来水冲刷着脸上的泥垢,却丝毫缓解不了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疼,“怕雨水泡了,得搬到高处的架子上才放心。”他胡乱抹了把脸。
餐桌上,简陋的饭菜用几个褪色的塑料菜盆扣着保温。掀开盖子,一股带着油星的热气冒了出来。耿浩坐下,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母亲无声地坐在一旁,干枯的手指摸索着,将他随意丢在椅子上的湿衣服一件件捡起,小心地泡进墙角那个半旧的洗衣盆里。
“耿迪睡了?”耿浩嘴里塞着饭菜,含混不清地问。
“嗯,早睡了。”母亲轻轻搓着湿衣服的袖口,“这孩子,熬到后半夜才熄灯,说是明天一早有课,这学期还要拼那个奖学金……”母亲的声音里是心疼也是骄傲。
耿浩的筷子顿了一下。他知道妹妹耿迪在为什么拼命——考研。那笔不菲的费用,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沉默地加快了扒饭的速度。
第二天,天还黑沉沉的,耿浩就被母亲轻声唤醒了。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瞥了眼床头那只走字不太准的旧闹钟——5:48,比平时晚了三分钟。他像弹簧一样弹起来,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冰冷的自来水拍在脸上,他看着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两个巨大的乌青眼袋挂在脸上,像被人揍了两拳。
“吃了早饭再走!热乎的!”母亲在厨房里提高声音喊着,锅铲碰撞着铁锅。
“来不及了妈!”耿浩抓起钥匙,抓起雨披就要往外冲,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响亮喷嚏打断,震得他脑门发晕。
母亲立刻慌了神,摸索着转身要去翻找感冒药:“哎哟!着凉了是不是?我就说!去年你肺炎住院花的那三千块……”
“妈!没事!就一个喷嚏!”耿浩赶紧拦住母亲摸索的手,胸口堵得发慌。他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水和几粒药片,假装仰头吞下,趁母亲转身,迅速把一张薄薄的银行卡压在了桌角那个缺了口的搪瓷杯下——里面是他刚发的工资,刨去水电和必要开支,剩下的数字,刚好够妹妹下学期的学费。
“我真走了妈!您别忙活了!”耿浩推着充好电、但依然显得沉重的电动车,一头扎进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里。身后,他清晰地听见母亲那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像一块石头落进他心里。
汽修店里,弥漫着机油、汽油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老王那带着金属刮擦般刺耳的阴阳怪气声音立刻飘了过来:“哟!瞧瞧这是谁?咱们的‘模范标兵’耿师傅今天也学会迟到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耿浩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到一辆待修的轿车旁,熟练地抄起工具,一矮身钻到了车底下。冰冷的扳手在他布满老茧的手里灵活地转动、敲打,黑色的机油很快蹭了他一脸。这份工作他干了六年,店里的每一颗螺丝钉、每一条线路都刻在他脑子里。
“啧啧,王师傅,”向东叼着半截烟,晃悠着走过来,故意把声音拔得老高,“您这‘大脑袋博士’今天又研究出啥修理宇宙飞船的新理论了?跟哥几个分享分享呗?”他冲着耿浩藏身的车底挤挤眼。
老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向东!你少在这儿放屁!关你屁事!”
向东嘿嘿一笑,掏出他那屏幕裂了纹的手机,装模作样地划拉着:“来来来,我看看店规哈……没按规定穿工装上岗,罚款50!迟到超过10分钟,罚款100!耿浩同志,你这月奖金可悬喽……”他拖长了调子。
车底下传来耿浩一声短促的轻笑。向东这人看着痞里痞气,满嘴跑火车,却是这冰冷油腻的汽修店里,唯一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去年冬天他高烧快四十度,浑身瘫软,就是向东二话不说,把他从汽修厂房冰冷的休息室背出来,深一脚浅一脚送到医院,还默默垫付了让他发愁的医药费。
午休时,耿浩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下,从怀里掏出两个冷硬的馒头,默默地啃着。兜里的廉价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一看,是妹妹耿迪发来的信息: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在市南一家便利店找到一份不错的兼职工作了!以后生活费我自己能挣了!你别太辛苦。[笑脸]。耿浩看着屏幕,鼻子猛地一酸,馒头哽在喉咙里。他知道妹妹的学校在市北大学城,而便利店在市南最繁华的街道,每天来回光是挤公交就得耗上两个多小时。他用力咽下嘴里的馒头,手指在屏幕上敲打:知道了。专心复习你的功课,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手指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晚上回家,哥给你带糖炒栗子。老张头那家。
与此同时,耿迪正坐在宿舍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对着巴掌大的小圆镜,小心翼翼地用借来的室友的粉底液,试图遮盖住眼下那两片浓重的青黑色——为了做好那份争取优秀学生名额、能减免一半学费的竞选PPT,她几乎熬到了凌晨三点。
“耿迪,周末的跨校联谊你去不去呀?”下铺的室友一边悠闲地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一边问,“听说这次来的可都是政法学院的优质股,帅哥不少哦!机会难得!”
耿迪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眼神飞快地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袖口都有些磨毛的旧外套上掠过,低下头假装认真整理书包带子:“我……我周末可能有事,要去图书馆查资料。你们去吧,玩得开心点。”她知道,联谊AA制,一顿饭加上K歌的钱,够她紧巴巴地对付三天的伙食费了。她心里那点小小的期待,被现实的窘迫无声地压了下去。
窗外,刚刚放晴没多久的天空,乌云又重新开始聚拢翻滚,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气象台发布了新一轮的暴雨黄色预警,但棚户区那些信号微弱的老旧电视和收音机,大多接收不到这样“无关紧要”的信息。耿浩抬头看了看那越来越阴沉的天色,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扳手和螺丝的撞击声更加密集——他必须赶在下一场暴雨倾盆而下之前回到家。家里那个每逢大雨必漏的屋顶,还等着他去修补。
当第一滴冰冷沉重的雨点,“啪”地砸在汽修店门口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时,耿浩正站在门口,望着远处天际那黑压压、如同泼墨般的云层翻滚逼近。他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揉着腰低声说老毛病又犯了;想起妹妹身上那件单薄得挡不住深秋寒气的旧校服外套;想起桌上那张银行卡里,扣掉学费后所剩无几、必须精打细算才能熬到月底的余额……
向东走过来,把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伞塞到他手里:“浩哥!发什么呆呢?雨点子都砸脑袋上了!拿着!”
耿浩低头看了看那把伞,摇摇头,又坚决地把它推回向东怀里:“不用,你留着吧。这点雨……我早习惯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浸透了雨水般沉重。
雨,果然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线抽打着地面、屋顶、车棚,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仿佛永无止息。这冰冷的铁雨,像极了命运对他这个家无休止的捶打与考验。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机油和城市尘埃的空气,那气息冰冷而浑浊,却带着一股支撑他前行的力量。他紧了紧单薄的衣领,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白茫茫、吞噬一切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