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修车间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独特气味——机油深沉黏腻的腥气,金属摩擦后散发的铁锈味,汽油挥发的刺鼻,还有橡胶轮胎被高温烘烤过的微焦气息,它们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里独有的、令人窒息又熟悉的空气。耿浩俯身在黑色奥迪A6敞开的引擎舱前,肌肉绷紧,手指灵巧而有力地拧紧最后一颗固定螺丝。九月的阳光像熔化的金液,透过高处的天窗斜斜地泼洒下来,在他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作服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沾着油灰的太阳穴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悬停了片刻,最终“啪嗒”一声,砸落在下方被擦拭得锃亮反光的发动机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来了,来了……” 小张刻意压低的、带着紧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像一颗石子骤然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瞬间打破了车间的松弛。
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闲聊、偷懒的工人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瞬间作鸟兽散,迅速回到各自的工位或车辆旁。扳手与金属部件沉闷或清脆的撞击声、气动工具尖锐刺耳的嘶鸣声、金属件落地的哐当声……各种噪音骤然拔高,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制造出一种虚假的忙碌。耿浩没有抬头,只是下意识地将弓着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手中的油污抹布在光洁的引擎盖上机械地来回擦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几乎要透出皮肤下的青色血管。
“嗒、嗒、嗒……” 高跟鞋坚硬的后跟敲击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极具穿透力的声响,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精准地踩在车间里每个工人的神经末梢上。林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那束斜射的阳光正好落在她墨绿色的风衣上,衣料泛出高级的哑光,衬得她裸露的脖颈和脸庞白得晃眼。微卷的咖色长发随着她利落的步伐轻轻晃动,左手拎着的经典老花LV Neverfull手袋在光线下流转着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奢华光泽。三十八岁的年纪,岁月似乎格外留情,只在她精致妆容的眼角留下了几道若有似无的细纹,反倒为那份成熟的妩媚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风韵。
“为什么不擦?”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甚至带着点慵懒的尾音,却像按下了无形的静音键,让整个车间嘈杂的背景音为之一滞,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耿浩循着她戴着白色薄纱手套的食指看去,只见那保养得宜的指尖在光洁的黑色车门上轻轻一划,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积聚的灰尘在强烈的光线下形成一条刺眼的分界线,像一把无形的、冰冷的刀,将完美的漆面生生割裂。
“娜姐,”耿浩连忙解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准备把发动机总成完全复位固定好再整体清洁一遍,怕……”
“如果车主看到这么厚的灰,”林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涂着玫瑰豆沙色口红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略显苛刻的线,“你觉得他下次还会把车送到我这来吗?”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锐利地扫过车间每一个可能积灰的角落,带着审视和不满,最后牢牢钉在耿浩脸上,那眼神里的重量几乎让他难以呼吸,“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耿浩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六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他刚来这里时笨拙狼狈的样子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那时他还是个连扭力扳手都拿不稳的生瓜蛋子,是林娜在众人毫不掩饰的嘲笑声中,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杯冰镇矿泉水,淡淡地说:“急什么,谁不是从零开始的?” 那杯水的凉意仿佛还残留在指尖。而现在,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失望,远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责骂更让他心头如压巨石。
“我这就擦干净。”他几乎是立刻抓起一块绝对干净的鹿皮抹布,声音低沉,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失去了血色。
林娜没再看他,利落地转身,衣裙下摆随着动作划出一道凌厉而优雅的弧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这句话轻飘飘地扔在身后,落在耿浩耳中却重若千钧。
向东趁林娜背过身,飞快地冲他做了个夸张的“抹脖子”动作,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传递:“浩——哥——保——重——!”其他工人也都埋着头,假装专注,但耿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从四面八方偷偷瞥来的、带着好奇、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扎在他的背上。
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刚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车间的喧嚣,一个盛着半杯水的玻璃杯就带着风声,“砰”地一声砸碎在耿浩脚边的地板上!飞溅的锋利碎片像冰雹般弹起,其中一片“嗤啦”一声划过他厚实的工装裤小腿,留下了一道细小的裂口。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车?!”林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与她平日慵懒的声线判若两人,“奥迪A6!顶配!车主是税务稽查的王科长!”她猛地一掌拍向宽大的实木办公桌桌面,腕间那只闪耀着金属冷光的卡地亚蓝气球手镯与坚硬的木头相撞,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惊心。
耿浩像根钉子一样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将近一个头的女人。愤怒让她白皙的脸颊染上薄红,精心描绘的玫瑰色口红衬得那颜色更加鲜明,眼角那几道细细的纹路在怒气的牵扯下也变得清晰可见。这愤怒的面孔,却意外地与他记忆中上个月某个深夜的画面重叠——他加班到凌晨,经过她虚掩的办公室门,瞥见她独自一人瘫在老板椅里,卸了妆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与脆弱,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哑巴了?!说话啊!”林娜又拍了一下桌子,但这次力道明显轻了许多,更像是泄愤后的余波。
就在耿浩艰难地试图组织语言解释的空当,办公室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却像被一根无形的针突然戳破,诡异地松弛下来。林娜绷得像弓弦的肩膀瞬间垮塌,紧抿的红唇向上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眼中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如同被精准掐灭的烛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整个人像被注入了活力,瞬间鲜活明媚起来。
“怎么样?吓到了吧?”她歪着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像藏着星星,“你看,我演的像不像那么回事?够不够唬人?”
耿浩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眼前的林娜与刚才那个暴怒的女王判若两人——她随手脱掉了那件极具压迫感的墨绿色风衣,随手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贴身的象牙白真丝衬衫,领口处的两颗扣子不知何时已悄然解开,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小截精致白皙的锁骨。她脚步轻快地走近,一阵混合着高级茉莉花香与冷冽雪松木调的香水味,裹挟着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强势地扑面而来。
“看把你吓得!”林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又软又糯,甜得能滴出蜜来,她极其自然地伸手挽住了耿浩结实的手臂,整个身体的重心都靠了过去。耿浩几乎是触电般地想抽回手臂,却被她早有预料地紧紧箍住,修剪得圆润漂亮的指甲隔着薄薄的工装,几乎要嵌进他紧绷的肌肉里。“再躲?……再躲信不信我真把你胳膊拧断了?”
耿浩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胸前温软的曲线和热度透过薄薄的工装布料传递过来,这个认知让他耳根瞬间滚烫,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他慌忙移开视线,声音干涩地转移话题:“娜…娜姐,王科长中午就要来提车,引擎盖还没复位,我得赶紧……”
话音未落,林娜突然毫无征兆地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耿浩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得像铁块,双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放下去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推开她又显得太过刻意。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骤然擂响的心跳,咚咚咚,沉重而急促,像失控的鼓点,在安静的办公室里震耳欲聋。
“真没劲!”林娜佯装生气地一把推开他,力道不小,但在转身背对他的瞬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泄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微卷的发丝,故意将一缕调皮的发梢缠绕在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指尖,慵懒地把玩着,声音拖得长长的:“你看我这新做的头发……好看吗?昨晚刚烫的,折腾到半夜呢。” 她边说,边踩着高跟鞋,一步步向他逼近。
耿浩被她身上强烈的气息和逼人的气势压迫得下意识后退,直到膝盖“咚”的一声撞到了身后坚硬的办公桌边缘,退无可退。林娜趁机又贴近一步,近到他几乎能数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能看清她浅棕色虹膜上如同撒了金粉般的细小斑点。她温热的呼吸带着一股清凉的薄荷糖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发烫的脸颊和耳廓。
“娜姐,我…我们这样……”耿浩的声音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回答他的,是一个猝不及防、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吻。林娜的嘴唇比想象中更加柔软丰润,带着她唇膏特有的、淡淡的莓果甜香。这个吻短暂得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足以让耿浩的大脑彻底宕机,陷入一片轰鸣的空白。他愣在原地,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手指无意识地抬起,轻轻触碰着自己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柔软触感和甜香的嘴唇,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林娜看着他这副呆愣的模样,得意地笑了,那笑容像瞬间绽放的烈焰玫瑰,耀眼夺目:“傻样儿。说,几天没见,想我了没?”
耿浩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理智瞬间回笼,他几乎是狼狈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生硬:“娜姐,王科长下午等着提车,我…我得赶紧干活去了!”他转身就要拉开门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傻子。”林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很轻,却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那语气里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叹息的柔软,“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
耿浩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拉开了门,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车间里瞬间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十几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探究、暧昧、了然……各种情绪混杂。就在这时,林娜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穿透办公室的门板清晰地传来,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距离感:“这个月奖金,没了!”
工人们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更加卖力地制造出噪音。只有向东,带着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晃悠过来,意味深长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浩哥,快四十的女人……”他咂咂嘴,凑近耿浩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猥琐又带着点艳羡,“那叫一个风情万种,喜怒无常,懂吧?跟红酒炖雪梨似的,味儿足!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警告,“兄弟提醒你,小心驶得万年船,听说她那个老公……”
“向东!闭上你的嘴!瞎咧咧什么!”耿浩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和心虚,“活都干完了?车还没弄好!”他几乎是粗暴地推开向东,大步走回自己的工位。
他机械地拿起那把熟悉的扳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但下一秒却茫然地发现自己忘了下一个要拧紧的是哪个螺丝。指尖不经意再次擦过嘴唇,那种柔软、微凉、带着甜香的奇异触感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六年来无数个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闪现——林娜俯身在他旁边,手把手教他辨认复杂线路时,那温热的呼吸不经意拂过他颈后的皮肤;他发高烧请不了假硬撑着来上班,中午在更衣柜里发现的那盒贴着便利贴(只画了个笑脸)的进口退烧药;每次发工资,信封里总会比应得的数目多出那么几张崭新的“奖金”……
“浩子!浩子!你梦游呢?!”小张焦急的喊声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猛地拉回现实,“这轮胎!你把这边的也卸下来干嘛?那边那个才是坏的!装反了!”
耿浩一个激灵,低头一看,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手里正拿着工具,对着一个完好的轮胎!而需要更换的那个,还好好地待在轮毂上。他懊恼地用力抹了把脸,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强行压下去,集中精神在眼前的车辆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偷偷瞟向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百叶窗细密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下午三点,王科长腆着微微凸起的啤酒肚,准时出现在店里。他手腕上那块分量十足的金表在室内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眼花。
“林老板,你这师傅手艺确实可以啊,”王科长看似随意地拍着耿浩沾着油污的肩膀,眼神却像黏了胶水一样,一直在旁边亭亭玉立的林娜身上打转,从她精致的脸蛋滑到纤细的腰肢,“比那些死贵还磨洋工的4S店强多了!实在!”
林娜立刻换上无懈可击的职业笑容,眼波流转,风情万种:“王科长您太抬举我们小店了,都是应该的。下次保养,一定给您个最优惠的折扣!”她的声音甜腻得恰到好处。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王科长,林娜脸上那明媚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转向耿浩,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晚上留下加班。仓库里新到的那批配件和旧件堆得乱七八糟,给我彻底整理清楚,分类归位,标签贴好。明早我来检查。”
工人们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谁都知道“彻底整理仓库”在这个时间点意味着什么。向东冲耿浩挤眉弄眼,做了个夸张的加油手势,却被林娜一个冷冽如刀的眼风扫过,吓得脖子一缩,赶紧溜了。
夜幕彻底笼罩了城市,白日喧嚣的汽修车间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只剩下耿浩头顶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投下昏黄的光圈。他机械地搬动着沉重的配件箱,按照型号、品牌分门别类地摆上高高的货架,耳边反复回响着向东临走前那句压低嗓音、带着神秘和警告的话:“……听说她老公在里头蹲着呢,重刑!好像是……杀人进去的……”
“吱呀——”一声,仓库沉重的铁皮门被推开。林娜走了进来,高跟鞋换成了软底的平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她换了一身截然不同的装扮——紧身包裹着修长双腿的深蓝色牛仔裤,一件宽松柔软的米白色亚麻衬衫,随意地扎在腰间,微卷的长发简单地束成了一个松散的马尾,脂粉未施。月光混合着头顶惨白的灯光,从高高的气窗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耿浩突然发现,卸下了精致妆容的武装,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鬓角处甚至掺杂着几根刺眼的白发,那份白日里逼人的明艳被一种真实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疲惫所取代。
“饿了吧?”她走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将手里拎着的两个印着“老李家常菜”logo的白色泡沫饭盒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配件箱上,“跑了三条街,去你爱吃的那家店打包的红烧肉,还有你上次说不错的清炒时蔬。”
耿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没有靠近饭盒。他背对着光,身影显得格外沉默高大。仓库里只有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为什么是我?”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在心底盘桓了六年之久的问题,声音低沉沙哑,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回响。
林娜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她轻轻笑了,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向前走了一步,月光照亮了她半边脸庞,“因为…你跟这车间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的目光坦然地迎上耿浩带着困惑和审视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神里……”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没有那种赤裸裸的、恨不得扒光我的贪婪欲望,也没有那种畏畏缩缩、怕我吃了他们的恐惧。你只是……耿浩。”
她说着,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他沾着灰尘和汗水的脸颊,带着一种罕见的脆弱和期冀。
耿浩却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时,猛地偏头躲开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娜姐,我感激你。也懂得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我有我的底线。”
林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如同遭遇寒流的花朵,瞬间冻结、碎裂。半晌,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在空旷高顶的仓库里尖锐地回荡、碰撞,带着浓烈的自嘲、悲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底线?哈哈哈……好一个底线!”她猛地抬手,用力扯开了自己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衣襟被粗暴地拉向一边,露出了左边锁骨下方一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爬伏在白皙皮肤上的暗红色疤痕!那疤痕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丑陋、充满暴力感。“看到了吗?这!就是’他’给我划下的‘底线’!”
耿浩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震惊地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在里面待了八年。”林娜的声音陡然平静下来,像暴风雨过后的死寂,她慢慢地将扯乱的衣襟拢好,一颗颗系上扣子,动作机械,“我等了八年,”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还不是……熬过来了?一个人。”最后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不再看耿浩一眼,转身,背影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而孤独,一步步走向门口,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最终消失在门外。
耿浩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茉莉与雪松的香水味尚未完全散去,却多了一丝苦涩和绝望的气息。他望着林娜消失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沾满油污的双手,突然,似乎明白了许多纠缠不清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耿浩像过去的每一个工作日一样,第一个踏入了空旷安静的车间。他习惯性地走向自己专属的工具柜,拉开柜门准备拿手套时,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信封静静地躺在工具箱的最上层。他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小叠崭新的百元钞票,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张。信封里还有一张从便签本上撕下的纸,上面只有一行利落却略显潦草的字迹:这个月的奖金。 ——林
向东嘴里叼着半个包子晃悠过来,眼尖地瞥到了信封和钞票,立刻吹了声嘹亮的口哨,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和羡慕:“哟呵!浩哥,行啊!这‘加班’效果立竿见影,工资又涨了?还是……特殊津贴?”他促狭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耿浩。
耿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信封折好,塞进工装裤最深的那个口袋,然后拿起那把陪伴他最久的、手柄磨得发亮的扳手,走到一辆等待检修的吉普车前,俯下身,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九月的阳光依旧准时透过高高的天窗倾泻而下,在他沾着新油污的工作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专注地拧紧一颗螺丝,对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投射过来的、充满嫉妒、探究或暧昧的目光,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