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水心
凡峥2022-05-11 11:563,051

这时少婵凝神聚目,观瞧鱼群逐食,只见盈尺大的十数尾红鲤甩动银须,唼呷有声,趣致非常,她看得头也舍不得抬了。

少嫆干着急,往她近处水面丢去块小石子,激起一片水花:“姐姐,过去了过去了,你来接啊!”

少婵气结,眼珠朝上看着妹妹,换上一副不咸不淡的口吻:“急什么,这杯过去了,后面不是还有?”

念叨完,手中还是捞到一只,她轻呷入口,一对乌珠骨碌转动,伸手向水面上指去:“游鳞织水忙,俯仰花自闲。浮生道悠悠,何期意绵绵。”

少嫆憨笑:“对,花闲是乐,鱼游是乐,都是乐嘛!”

少姝快慰,大姐姐眼下放开了心胸,早起时的惆怅意绪已悄然不见了。

眼见晃晃悠悠地飘来一觞,少嫆眼明手快地接了起来,先以酒水润了润嗓子,脆声声吐出两句:“相与启三春,闻韶对良辰。”

怎料蓦地卡壳了,支唔了半天,也续不下去,闹了个大红脸。

“还好意思催促姐姐呢,轮到自己时又不中用了。”子默刚好到手一觞,接口道,“群籁归造化,慕真觅玄根。”

帮少嫆续完了,他才端酒细尝。

这边厢,贾飏举觞才饮下一大口,醇和清甜顺着喉咙直透心肺,他忍不住连声大叹好酒,立时思接千古,诗情喷涌:“天阙碧云铺,狐岐源神图。鹤影随仙姝,微步倚云窟。”

贾飏吟哦已毕,少妍不由得向少姝多看去两眼,见其随众击节称道,俨然还是她那副 “小快活”的老样子。

一直抚琴的子猷,此刻忽然放声高歌:“吾爱伏羲音,铮铮舒怀襟。一弹空谷泣,再弹清流洇。”

他方唱过,遂以眼神示意少姝,叫她快快续上,一边轻弹一边合上双眼,无疑又陶然自醉去了。

少姝起初沉吟,忽而感从中来,情不自禁轻声唱和:“三弹鸾凤鸣,终弹山水心。岁月倒行去,定阳湖上吟。”

纷嚣腾赞的叫好声此起彼落,大家共同和着琴音,唱将起来,一遍又一遍,好不畅快。

“我看今年流觞吟咏,又是以郭家兄妹引为清新,随机生发,可见意趣。”河畔近坐的几名书生,关注着子猷他们的情态,互换交流着钦赏的目光。

“那是不必说的,书山稗海,文史苑囿,华岩馆学子于中深潜已久,偶尔兴作为诗,自是信手拈来了。 ”说话之人端起用泉水新煮的香茶,极其享受地呷了一口,“唔,馥郁气韵直通四肢百骸,果然烹茶用水是极讲究的,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中,又以鸑鷟这种涓缓漫流者为上上品。”

(烹茶:亦即煮茶,茶最早是饮,一直到唐代,烹茶都是人们采用的主要饮用方法。)

众人谈兴愈浓,不觉飞觥限斝,斟了一巡又一巡,都觉眼前风物,与手中的或佳茗或美酒再匹配没有了。

茶气,酒香,花草的芬芳,随着泉水四下流溢,沿路飘荡,去向远方……

“我八成是醉了吧?”少姝不胜酒力,晕晕乎乎地想着,发现周遭的景致渐次朦胧起来,变成了神往已久却无从琢磨的仙水琼阁。

少妍尚未足瘾,已饮至粉面含春,越发忘乎所以,忽地跳将起来东拉西扯:“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

(“言之”句: 出自《毛诗序》;“为乐”句:出自汉末《古诗十九首》。)

振振有词间,她垂手挥带,轻风襄助,灵动地托起那长长的衣袖,又连声价敦促:“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拗不过连番盛邀,大家起身离席,欣然合舞。

那三只白羽黑尾的仙鹤齐齐飞至,从旁摇摆起落,步伐精准而魅惑,像某种奇特的仪式。

姐妹们脚步顿蹴飘忽,敞袖开合遮掩,星目流盼之间娇若春花,身影交错之际笑语飞声,煞是动人。

四面八方的人潮如漩涡般围笼来,直看得如痴如醉。尤其那少姝,双臂上的薄烟纱翩跹如翅,几乎让人错觉她将作势欲飞,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想着莫非荷袂飘舞的天女要向自己这边飞来?

骐骐蹭来蹭去,好容易挤到少姝身边,别看它动动嘴叫不出声来,紧跟乐点的节拍,踩踏往复,欢蹦跃动,也极之称心陶醉。

眨眼间,一群娃娃也涌到欢跳的行列里来,有男有女,其中当然包括“自来熟”的小囡囡,孩子们悦耳丝竹般的欢笑声洋洋盈耳,几乎一波盖过了一波。

小羲不知从哪里弄来块檀板,在母亲的引导下轻轻敲打,努力配合父亲款按银弦,意趣倍增。不消片刻,子猷的铮铮琴音又有旁的乐声相和而入,有陶埙、排箫、玉笛等不一而足,叫人称奇的是,曲调明明渐走高扬,入耳听来唯觉抚慰心绪,几番抑扬起伏过后,随着子猷的指尖从琴弦上轻烟般掠起,复归静谧。

直到琴乐完全消逝,小顽童们方大笑作一团,东倒西歪地住足停下,就听池边响动起无数赞叹之声,经久不息。

直到环如墙堵的看客们群笑而散,被少姝硬拖着乱舞了一翻的珐花仍然双手紧罩脸上,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啊,太开心了。

少姝见了,不免了然而生酸楚,她由上而下抚弄着好友的肩背,力量恰倒好处,默默传递去抚慰。

待珐花和缓和缓,少姝又献上她那尤为擅长的一塌糊涂的溢美之辞,也不怕酸倒人家的大牙:“我还是头回见识珐花你的舞姿哩,俏如彩蝶,艳如仙葩,明丽不可方物。你每一日的心情,合该似方才那般轻盈曼妙,乐以忘忧!”

珐花感激地点着头,紧扣好友双手,指节处轻微地发白,暗自将少姝的话好好印记心中。

“走,咱们收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盘子去。”少姝提议。

珐花蓦地想起来:“方才公子姑娘们作诗,有好些读书人都从旁录下来了,那贾公子一首不落地誊在盘子上,十分宝贝地交到这手上,嘱咐务必悉心烧制。”

“不足怪的,文人自来爱惜墨宝,可能作在盘子上的,贾公子估摸也是头一回吧。” 从小到大,少姝向来有珍视自己笔迹的习惯,示不示人不打紧,从不胡乱丢弃,以此心度之,便对贾飏的举动剖析得八九不离十,接着又冲好友郑重托道,“除了贾公子,我家兄弟姐妹们一个个都等不及了,盼着他们的春彩诗文瓷盘早些璀璨出炉——如许重任,还是全靠你留心操劳呢!”

“看姑娘说的,还与我客气起来了。”珐花眸光闪了闪,低头小声应着,碎步提动,先赶着去拾掇。

在一片热闹不休的嘈杂间,不期然,有声声长啸从远处次递传来,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如箫韶笙簧之音,越过层密山峦,抵达此地。

那啸声中,有一脉灌注着强大生命力的激情,瞬间俘获了所有人的心,无不闻之色变。

仅仅持续了片刻,一切戛然而止,像个梦,消散在暮霭之中。

少姝愣愣的,半晌自语道:“歧路聊清啸,霞岫绕短歌。若非方外士,何声心上过?”

(方外:世俗礼法之外,出自《庄子 大宗师》“彼游方之外者也”。)

子猷低头,看一眼嗡嗡震动的琴弦,喃喃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从前你长伴先生左右,定是眷恋尤甚。”

(“凡音”句:出自《礼记·乐记》。)

仿佛追寻着空中残留的啸声余韵,贾飏仍然神往地仰视天际,一动不动,半晌才幽幽道:“此等鸾凤唱和般的啸声,还会有别人么?可惜啊,父母大人先行下山去,就这样错过了。”

“公子说谁?”阿真满脸疑窦。

贾飏摇头无言,望着肃立静听的郭家兄妹们,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微笑。

尽管这时节白昼越来越长,眨眼间已然到了薄暮时分。

源神泉畔渐渐恢复到节日前的静谧,唯有在薰风里淅淅瑟瑟的花叶,及不知停留舒缓向前的泉水,仍一如既往。

贾飏向郭家兄妹们一一话别后,驱车而返。

不觉酒劲已散了七八分,大家收敛心神,仍要沿着逶迤的河边步行回陶复庐去。

少嫆踉踉跄跄,举步维艰,忍不住喊了出来:“双眼又涩又倦,四肢沉如灌铅,好想一下子飞到床铺上面。”

“你们都累坏了,今晚回去了早点歇息。”思霓殷殷叮咛着,又关切道,“少嫆走不动,不如让骐骐来驮你一段?”

“真的?”少嫆迷瞪的眼睛“唰”地亮起,立即不怀好意地盯上小鹿。

骐骐预感不妙,四蹄轻扬,装作若无其事般,往远处奔去。

“等等,小东西耍赖,你敢不听叔母的话!”少嫆提裙奋起直追,脚下一溜轻尘。

个个在后面笑到岔气。

子献高声吆喝道:“瞧这腿脚,倒腾得好利索啊,明明跑得比兔子还快,喂,你驮‘小东西’还差不多!”

与来时不同,大家都在前面走,少姝悠哉游哉地殿后,脑袋里也放空空,也没有什么事可费心的,实在很舒服。

继续阅读:第10章 夫我则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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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姝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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