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线抽打着灰蒙蒙的玻璃，寒意蛇一样钻过窗缝，无声地缠绕着十七岁的刘宁。
他刚从堆满《五年高考》的题海里艰难抬头，指尖触到桌角一瓶冰镇的廉价矿泉水——塑料瓶身凝结的冰冷水珠正顺着他的指节滑落，渗进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
他习惯性地低头拧盖，铝皮边缘一点不易察觉的锐利触感，刺破了指尖皮肤下早已麻木的期待。
黝黑的螺纹之下，一行小字清晰得刺眼——谢谢惠顾。
指尖顿在那里。这几个字像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印章，带着宿命般的嘲弄，重重盖在他十七岁单调而压抑的底色上。
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碎裂，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空洞回响，轻易便被窗外稠密而无情的雨声彻底吞没。
这就是注脚。他命运的恒定注脚。
从记忆混沌的童年边界开始，便利店冰柜前闪闪发光的“再来一瓶”，食堂餐巾纸包装里诱人的“好运刮刮卡”，乃至拼多多上那些喧嚣着“必中”的转盘与红包……所有带着“幸运”标签的偶然之门，都未曾向他开启过哪怕一道最微小的缝隙。
书桌抽屉深处，早已积攒了厚厚一叠形态各异的“谢谢惠顾”铝皮，如同他精心收藏的讽刺标本，无声地记录着每一次徒劳的希冀。
雨水在肮脏的窗玻璃上肆意流淌，扭曲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霓虹灯光晕染开，模糊成一片片暗红的淤伤，像城市疲惫的伤口。
他摊开被冰水浸得发红、微微刺痛的手掌，那枚倔强嘲笑着的瓶盖静静躺着，微不足道，却又沉重如山。
硬塑料的边缘无声地硌着皮肤，一丝细微却尖锐的痛楚直抵心尖——原来命运吝啬的戏弄，落到最实处，也不过是掌心里一枚硌人的冰凉。
他抬手，指腹轻轻抚过那道冰冷的烙印。
就在皮肤之下，某种微弱却异常执拗的东西，忽然搏动了一下——如同窗台砖缝里，那株被暴雨无情捶打却依然挺立着几片细小、倔强绿叶的野草，在灰暗窒息的世界里，泄露出一线不肯熄灭的碧意。
刘宁慢慢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
他没有再看那瓶盖一眼，将空瓶连同那个微小的失望，一同扔进书桌旁塞满草稿纸的废纸篓。微小的碰撞声瞬间融入窗外无止境的雨幕。
他重新拿起那支漏墨的旧钢笔，用力地、仿佛要将所有泄露的无力感都拧死一般，旋紧了笔杆。然后，笔尖重重落在摊开的、写满复杂公式的卷子上，发出沙沙的、带着一丝决绝的声响。
窗外，雨仍在下，无休无止，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进同一个灰暗的调子里。
说来也奇怪，他父母健在，却如同城市里漂浮的两片影子，将他独自遗落在这间临河的别墅里，整整六年。
每日在这扇窗前看山看水，看四季流转，作业是永远写不完的深渊，老师是讲台上模糊的背景音——与其说从不怀疑他的存在，倒不如说，他像一粒投入深海的尘埃，从未真正进入过他们的视线。他是教室角落一个安静而透明的幽灵。
写完最后一道大题，墙上的挂钟指针已悄然滑过十点。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雨声过滤，只剩下模糊的低吟。巨大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像要把人按进题海里窒息。
刘宁甩了甩因长时间握笔而酸涩的手腕，目光扫过书桌角落那台略显笨重的电脑。
屏幕漆黑，却仿佛蕴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他按下开机键，机箱发出沉闷的嗡鸣，如同蛰伏的野兽苏醒。风扇转动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登录Steam，熟悉的界面亮起，好友列表寥寥无几，但每一个名字都像黑夜里的萤火，是这六年来几乎唯一的精神锚点。
刚上线，一个头像就疯狂跳动起来。ID叫“FlashBang_King”（闪光弹之王），是他的固定队友之一，真名姚文浩，是同班同学，有点胖，带着一副眼镜，经常调侃刘宁是斯文败类。
FlashBang_King：[宁哥！上线了？速来！炙热沙城2，缺个狙！对面有点狂，需要你制裁！]
后面还跟了个“求你了”的贱兮兮表情包。
紧接着，另一个ID“SmokeGrenade_Artist”（烟雾弹艺术家），本名薛强，也发来消息：
SmokeGrenade_Artist：[宁哥，救场如救火！浩子快被对面狙自闭了，就等你来Carry！]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刘宁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现实中积攒的冰冷和麻木，似乎被这熟悉的召唤冲淡了一丝。
他活动了下手指，点开CS:GO的图标，深蓝色的加载界面如同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门扉。
戴上耳机，瞬间，雨声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游戏大厅特有的、有些嘈杂的背景音效和队友的催促。
他快速进入队伍频道。耳机里立刻炸开姚文浩那辨识度极高的、带着点夸张的大嗓门：“卧槽！宁哥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被对面那个ID叫‘AWP_Daddy’的给钉在出生点了！太特么嚣张了！”
“别嚎了，报点。”刘宁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比他平时说话要沉稳冷静得多，带着一种在游戏里才有的、令人安心的掌控感。他熟练地选择了一把AWP（狙击枪），ID“Algae”（藻类）——一个在现实里毫不起眼，在服务器里却能让对手皱眉的名字。
王磊的声音比较沉稳，补充道：“T（恐怖分子）开局快攻A点，他们狙在中路架得很死，烟闪配合很熟。宁哥，靠你了。”
“收到。”刘宁简短回应。游戏开始倒计时的嘀嗒声敲打着耳膜，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现实中所有的郁结都暂时压下去。
握着鼠标的手稳定而有力，指尖那点被瓶盖划出的细微刺痛感似乎也消失了。屏幕里，“Algae”端着沉重的AWP，随着队伍冲出了CT（反恐精英）方的出生点。
炙热沙城干燥的风沙仿佛透过屏幕扑面而来，取代了窗外潮湿的雨气。
激烈的枪声、队友的报点、道具投掷的呼啸瞬间充满了整个听觉世界。刘宁的感官高度集中，视线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出现敌人的角落。
中路狭窄的通道，阳光刺眼。他卡在一个刁钻的箱子后，开镜，准心稳稳地预瞄着T方狙击手可能出现的位置。
“中路，狙露头了！”姚文浩的喊声带着紧张。
几乎是同时，刘宁的耳机里捕捉到一丝细微的脚步声和开镜的轻响。肌肉记忆瞬间启动，甩狙！屏幕猛地一震，右上角瞬间跳出击杀提示：[Algae] 使用 AWP 击杀了 [AWP_Daddy]。
“Nice！！！”姚文浩和薛强的欢呼声几乎要冲破耳机，“一枪！就一枪！宁哥牛逼！”
“A点下包了！两个！警家方向！”薛强迅速报出新的敌情。
刘宁没有丝毫停顿，收镜换刀，角色如猎豹般向A点回防。
动作流畅，决策果断，与现实中那个沉默、仿佛被抽空了所有运气和活力的少年判若两人。在这里，在枪火与硝烟的虚拟战场上，他不是那个永远“谢谢惠顾”的倒霉蛋，他是队友信赖的支柱，是让对手忌惮的“Algae”。
激烈的交火在A点平台爆发。闪光弹的白光在屏幕上炸开，刘宁凭借经验和听声辨位，盲狙开了一枪！
[Algae] 使用 AWP 盲狙击杀了 [Rush_B_NoStop]！
“卧槽！盲狙？！宁哥今天杀疯了！”姚文浩激动得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姚文浩熟悉又带着点调侃的声音：“哎，宁哥，你那边雨声好像停了？刚才哗啦哗啦的。话说，你又一个人在家修仙呢？叔叔阿姨……还没回来？”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种朋友间心照不宣的试探，“这都第几年了？你爸妈是真·环游世界去了？”
刘宁操作角色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屏幕上“Algae”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迟滞。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桌旁那扇紧闭的、通往父母房间的门，六年了，那扇门几乎从未被打开过。窗外的雨不知何时确实变小了，只剩下零星的滴答声。
“嗯。”他对着麦克风，只发出一个简单到近乎敷衍的音节，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注意力强行拉回屏幕，一个敌人从箱子后闪身而出！他条件反射般地急停、开镜、瞄准，手指扣动鼠标左键——
砰！
AWP沉重的枪声在耳机里炸响。
[Algae] 使用 AWP 击杀了 [Last_Man_Standing]！
“Round Win！”（回合胜利）的字样在屏幕上亮起。
“漂亮！翻盘了宁哥！”薛强的声音带着胜利的喜悦。
“牛逼！这把稳了！”姚文浩也兴奋地大叫。
胜利的喜悦在队友的欢呼声中弥漫开来，但刘宁却微微皱了下眉。就在刚才扣动扳机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左手按在键盘上、稳定方向的手指，那处被瓶盖边缘划出的细微伤口，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那微不足道的伤口，悄悄地、滚烫地，渗入了他的皮肤之下。
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根手指。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却略显苍白的脸上，窗外，最后几滴雨珠从窗棂滑落，无声无息。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