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浩那句“宁哥牛逼”的尾音还在耳机里回荡,下一句却像一颗突然引爆的闪光弹,炸得刘宁指尖一麻:
“卧槽!等等!宁哥!强子!物理卷子!老秃驴那张‘死亡加速度’综合卷!你们特么写完了吗?!明天第一节就是他的课!要死人啊!”
胜利的喜悦瞬间凝固、碎裂,像被一脚踩碎的玻璃糖纸。屏幕上“反恐精英胜利”的金色徽章还在闪烁,但耳机里只剩下薛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还有姚文浩自己绝望的哀嚎。
刘宁握着鼠标的手,那根被瓶盖边缘划破的食指,之前那丝微弱的灼热感仿佛被这句话猛地浇熄,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熟悉的麻木,从指尖迅速蔓延至整条手臂,再沉沉地坠入胃里。窗外零星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声音清晰得刺耳。
“没。”刘宁对着麦克风,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瞥了一眼书桌角落,那本《五年高考·物理》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压在厚厚一叠写满“谢谢惠顾”的铝皮上。
频道里瞬间炸开锅。
“我靠靠靠靠!我也只写了选择题啊!大题全是空白!浩子你害我!光顾着打游戏了!”薛强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恐慌。
“怪我咯?!宁哥不也打得很投入?!现在咋办?通宵?老秃驴可是真会撕卷子当众处刑的!”姚文浩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虚拟战场上的硝烟彻底散去,只剩下高三现实里冰冷的绞索。
刘宁沉默地退出游戏,深蓝色的Steam界面熄灭,房间里只剩下台灯昏黄的光晕,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映着桌上那份只写了名字的物理卷子。
他拉开抽屉,厚厚一叠“谢谢惠顾”的铝皮冰冷地反射着光,像是无数个微小而确凿的判决书。
“上YY,开共享屏幕,抄。”刘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他在这窒息日常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Algae”的掌控力,虽然这掌控力只用来对付一张令人绝望的物理卷子。
耳机里的喧嚣从枪炮变成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姚文浩抓狂的碎碎念和薛强偶尔对某个刁钻步骤的提问。
刘宁把自己那份空白卷子摊开在屏幕前,手指在键盘和草稿纸间移动,解答着那些关于斜面、滑轮和瞬时速度的难题。
思路异常清晰,仿佛刚才在沙城2中狙杀对手的冷静转移到了这里。
只是,当写到一道关于“幸运轮盘转动摩擦系数”的应用题时,他的笔尖在“幸运”两个字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墨点,墨水晕开,像一块小小的淤青。
凌晨三点,窗外的城市彻底沉寂。卷子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答案,带着一种透支生命般的疲惫感。耳机里传来姚文浩和薛强如释重负的哈欠声。
“谢了宁哥,救大命了……我眼皮都粘上了……”
“嗯,睡了。”
切断语音,世界骤然安静得可怕。雨早已停歇,窗外只剩下城市深夜低沉的呼吸。
台灯的光圈里,尘埃无声地悬浮、旋转。刘宁关掉电脑,房间里只剩下挂钟指针走动的“咔哒”声,一下,一下,敲打在空旷的寂静里,也敲打在他空旷的心上。
他抬手,指腹再次抚过那道细微的伤口,灼热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更深的、如同冻土般的冰凉。
他倒在床上,像沉入一片粘稠的墨海。疲惫如同巨石压着胸口,意识却清醒得残忍。
父母的房间门缝里透不出丝毫光亮,那扇门如同博物馆里尘封的展品。六年的时光,足够让期待风干成标本,让疑问沉入死寂的潭底。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闪过瓶盖上“谢谢惠顾”那四个刺眼的小字,以及那瞬间指尖奇异的热度。黑暗中,只有挂钟的声音,固执地丈量着这无边无际的、属于他一个人的长夜。
天光未明,城市还在深灰的薄雾中喘息。闹钟尖锐的嘶鸣撕裂了短暂的浅眠。刘宁猛地睁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印痕,几秒后,才像生锈的机器般坐起身。
冷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眼神是洗褪了所有色彩的灰。
他套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蓝白校服,像披上一件褪色的囚衣。背上沉重如山的书包,里面塞满了写满公式的卷子和厚重的习题册。
指尖的伤口在书包带摩擦下,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推开那扇隔绝了他个人世界的公寓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潮湿泥土和城市尾气的混合味道。
他沿着河边狭窄的步道慢慢走着,河水是浑浊的灰绿色,缓慢地流淌,像一条疲惫的巨蟒。晨跑的老人、赶早市的小贩……世界在他身边流动,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每一步都踏在灰蒙蒙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转过街角,喧嚣的市声被短暂抛在身后。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路边,静静地泊着一辆线条流畅、颜色深沉的劳斯莱斯。它像一位沉默而优雅的绅士,与周围略显破败的街景格格不入。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窥探的目光。
刘宁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径直走向它。离车还有几步远时,驾驶座的车窗无声地降下了一半。一张温和敦厚的脸探了出来,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制服,眼神里透着关切和暖意。
“小宁,早啊。”声音低沉而温和,像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瞬间驱散了清晨的些许寒意。
他是老陈,刘宁父亲的专属司机,也是这六年来,除了的姚文浩、薛强,以及那个几乎只存在于书信中的父母连电话都未曾打给他的父母之外,与刘宁生活接触最多的人。某种意义上,他填补了刘宁世界里缺失的、长辈的那一角。
“陈叔早。”刘宁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的放松,声音也不再那么紧绷。他走到车旁,熟练地拉开厚重的后车门。
“昨晚又熬夜了?脸色不太好。”陈叔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眉头微蹙,带着长辈特有的担忧,“书包给我吧,看着就沉。”
“不用,陈叔。”刘宁摇摇头,自己把沉重的书包放到旁边座位上,动作有些迟缓。
他坐进车里,高级皮革特有的、沉稳而洁净的气息包裹上来,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灰尘与噪音。车内空间宽敞、安静,像一个移动的、温暖而坚固的小小堡垒。
车门关上的轻响,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车子平稳地启动,几乎感觉不到震动。陈叔娴熟地驾驶着,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沉默的少年。
“给你带了点东西,在保温桶里,是你婶一早起来熬的八宝粥,还有两个茶叶蛋。”陈叔的声音带着笑意,“她说你们高三娃儿辛苦,光靠学校食堂那点东西不行。还热乎着呢,到校门口吃了?”
保温桶就放在刘宁旁边的座位上,还散发着微弱的暖意。一股混合着谷物、豆类和红枣的香甜气息隐隐透出。刘宁看着那个印着朴素花纹的保温桶,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一种久违的、细微的暖流,艰难地穿透了心底那层厚厚的冻土。
“……谢谢婶子。”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触碰那份暖意,却又缩了回去。
“谢什么,应该的。”陈叔的语气轻松自然,“对了,你爸昨晚又打电话来了,问了你最近的情况,我说你一切都好,就是学习有点紧。他让你别太有压力,注意身体。”陈叔的声音顿了一下,透过后视镜,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他在那边……项目快收尾了,忙完这阵子,应该就能回来了。”
“嗯。”刘宁应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行道树的枝叶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陈叔口中的“那边”,永远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地理名词。
父亲的电话总是简短、匆忙,带着大洋彼岸的时差和信号延迟的沙沙声。母亲则如同一个更缥缈的影子,只存在于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和陈叔偶尔模糊的只言片语中。六年的时光,“应该快回来了”这句话,早已失去了它最初所能带来的涟漪。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平稳的运转声。陈叔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车载音响的音量调得更低了些,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像是无声地给予刘宁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他知道这孩子需要什么——不是刻意的安慰,也不是无谓的追问,而只是这片刻的、带着温度的宁静。
刘宁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感受着车身行进时极其细微的晃动。保温桶散发出的暖意似乎透过布料,熨帖着身侧。
他闭上眼,窗外流转的光影在眼皮上投下明明灭灭的红斑。指尖那道细微的伤口,在温暖安静的车厢内,之前消失的灼热感似乎又极其微弱地、幻觉般地跳动了一下,像一粒深埋地下的种子,被这短暂的暖意所诱引,不安分地想要破土。
车子最终平稳地停在了离校门口还有一小段距离的路边。这是刘宁的要求,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小宁,到了。”陈叔的声音温和地响起。
刘宁睁开眼,眼底深处那丝因车内暖意而短暂浮现的松懈瞬间消失殆尽,重新被一种习惯性的、带着距离感的沉寂所覆盖。他迅速抓起旁边沉重的书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
“谢谢陈叔。”他低声说,推开了厚重的车门。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猛地灌入,将他身上最后一点暖意吹散。
“哎,等等!”陈叔连忙叫住他,递过来那个保温桶,“这个拿着,记得趁热吃!”
刘宁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保温桶外壳温热的触感,与清晨的凉意形成鲜明对比。
“嗯,知道了。”他点点头,没有回头,快步走向不远处的校门。那辆深沉的劳斯莱斯在他身后无声地滑入车流,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校门口已是人声鼎沸。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像潮水般涌入,喧闹声、嬉笑声、自行车铃铛声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
刘宁抱着保温桶,背着仿佛有千斤重的书包,脚步慢了下来。他微微低下头,校服宽大的领口遮住了小半张脸,视线垂落在自己不断前行的鞋尖。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膜,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来自另一个星球。
他像一条逆流而上的、沉默的鱼,努力将自己缩进校服那褪色的茧里,避开所有可能投来的目光。那份被保温桶短暂熨烫出的暖意,在汹涌的人潮和巨大的嘈杂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迅速冷却,只剩下指尖伤口处,那一点点顽固的、带着奇异存在感的微弱灼热,如同灰烬中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冲力猛地撞在他肩膀上。
“卧槽!宁哥!可算逮到你了!”姚文浩标志性的大嗓门像炸雷般在耳边响起,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他整个人几乎挂在刘宁身上,头发乱糟糟的,校服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皱巴巴的T恤。
“卷子!卷子!快快快!死亡加速度!老秃驴已经在教室门口转悠了!我最后两道大题抄强子的,强子那狗爬字我认了半天!”姚文浩语速飞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宁脸上,手已经毫不客气地伸向刘宁的书包侧袋。
旁边,薛强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一副哑然斯文的样子,镜片后的小眼睛里也闪烁着熬夜的血丝和焦急:“宁哥,你大题第三问辅助线怎么添的?我总觉得我解得不太对劲……”
刘宁被撞得一个趔趄,保温桶差点脱手。周围同学的目光像细小的针,若有若无地刺过来。他下意识地想把头埋得更低,但姚文浩和薛强的存在,像两道蛮横的绳索,将他从自我隔绝的孤岛上短暂地、粗暴地拖拽出来。面对他们,那层厚厚的社恐壁垒似乎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
“……在包里,自己拿。”刘宁的声音闷闷地从校服领口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却并没有推开姚文浩。他甚至微微侧身,方便姚文浩在他书包里翻找那份被蹂躏了一夜的物理卷子。
姚文浩像挖到宝藏一样抽出卷子,欢呼一声:“谢了宁哥!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刘宁工整的字迹,如获至宝地塞进自己怀里,又一把拽住旁边还在纠结辅助线的薛强,“强子别墨迹了!宁哥的答案就是标准答案!快走快走!要打铃了!”
两人像一阵风似的卷走了,留下刘宁站在原地,书包带被姚文浩扯得歪斜。他默默地重新背好书包,抱紧了怀里那个尚存余温的保温桶。
指尖那道细微的伤口,在刚才的推搡中似乎又被摩擦了一下,那点奇异的灼热感,在姚文浩咋咋呼呼的“再生父母”声浪里,变得愈发清晰和固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那微不足道的裂口,悄然钻入他麻木已久的血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