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夕阳(二)
月娑2025-07-23 16:304,498

  物理课的铃声如同丧钟,在压抑的走廊里尖利地回荡。老秃驴——本名张德全,一位以锃亮脑门和铁血手腕著称的物理老师——果然如门神般杵在教室门口,镜片后的目光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迟到的身影,以及他们手中那份关乎“生死”的卷子。

  姚文浩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进教室的,薛强紧随其后,两人像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的逃亡,瘫在座位上大口喘气,还不忘回头给刘宁递了个“大恩不言谢”的眼神。

  刘宁的位置在教室后排靠窗的角落,一个被遗忘的孤岛。他放下沉重的书包,保温桶搁在脚边,尚存的余温像一块小小的烙铁,提醒着他清晨车厢里短暂的暖意。

  指尖那道细微的伤口,在书包带的摩擦和刚才的混乱中,那丝奇异的灼热感似乎蛰伏了,又或者更深地融入了神经末梢,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背景音。

  他没有立刻拿出卷子。目光,像被某种无形的磁力牵引,越过一排排低下的、或奋笔疾书或强打精神的头颅,落在斜前方隔了两排的一个座位上。

  眼神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只能看 因为他没有勇气,韩长丰,与她相识是在一次围棋赛事中。

  这个名字从未在他口中清晰地吐露过,如同一个被深埋在冻土下的秘密。它只存在于他内心最隐秘的回音壁里,每一次无声的震荡都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

  他的暗恋,不是少年怀春的诗意,不是阳光下的悸动,更像一种缓慢的、无声的窒息。是深海鱼仰望海面破碎的光斑,明知遥不可及,却无法阻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对那光芒的渴望与绝望。

  她坐在那里,脊背挺直,脖颈的线条流畅而脆弱,像一株生长在贫瘠悬崖上的白梅。阳光穿过污迹斑驳的玻璃窗,吝啬地洒下几缕,恰好落在她垂落的几缕发丝上,染上一种近乎虚幻的金棕色。

  她正低头看着书,手指纤细,翻动书页的动作轻得如同触碰易碎的蝶翼。侧脸线条在明暗交界处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疏离的、近乎透明的安静。

  刘宁的视线贪婪地攫取着这有限的画面,却又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般迅速收回,垂落在自己摊开的、空白的笔记本上。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一种隐秘的钝痛。他不敢看太久,哪怕一秒的凝视都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带着窃取珍宝般的罪恶感和随时会被发现的恐慌。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怯懦,一种认定自己连目光都配不上她的卑微。

  暗恋是什么?

  不是写在日记本里的滚烫字句,不是精心策划的偶遇,甚至不是午夜梦回的辗转反侧。

  是每一次呼吸都下意识地寻找她的方向,又在捕捉到那抹身影的瞬间,像受惊的蜗牛猛地缩回感知的触角。

  是她的声音穿过教室的嘈杂,像一道清泉流过干涸的河床,让他笔下的公式瞬间失去意义,只剩下耳膜里轰鸣的心跳。

  是她的名字——仅仅只是“韩长丰”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在心底无声咀嚼时,带来的那种混合着甜蜜与剧毒的颤栗,像含着一块碎玻璃。

  是明明身处同一个空间,却感觉隔着一整个宇宙的真空。他的世界是灰白的默片,而她是唯一一抹色彩,遥远、明亮,却永远无法触及。每一次目光的触碰都如同跨越千山万水,每一次收回都留下更深的疲惫和空洞。

  是他在虚拟战场上化身“Algae”狙杀一切的冷静与掌控,在现实中面对她时,悉数瓦解成指尖冰凉、喉咙发紧的僵硬。他所有的锋利,所有的“存在感”,在她无形的场域里,都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薄冰。

  是厚厚的习题集下,那张被无数次无意识写满又划掉的草稿纸,凌乱的线条和墨团深处,藏着那个不敢成形、只以几个模糊笔画或擦痕出现的名字印记。

  是每一次考试发卷,目光会不受控制地、极其短暂地掠过她的分数,然后迅速垂落,内心掀起无声的海啸——无论她的分数是高是低,对他而言都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

  是他存在的全部底色——那份根植于“谢谢惠顾”的、对命运馈赠的绝对不信任——在“韩长丰”这个名字面前,发酵成的极致怯懦与自我放逐。

  他认定自己是被幸运女神彻底遗忘的弃子,又怎敢奢望能分得她一丝目光的垂怜?这份喜欢,从一开始就被他自己钉上了“徒劳无功”的十字架。

  老秃驴开始用他那特有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嗓音讲解那份“死亡加速度”卷子。粉笔灰在浑浊的光线里飞舞,像一场无声的雪。

  刘宁强迫自己拿起笔,视线落在卷面上复杂的公式和图形上,思绪却如同断线的风筝,在窗外的流云和斜前方那抹安静的身影之间飘荡。

  笔尖在纸上机械地移动,写下的符号和数字失去了灵魂,只是徒劳地填满空白。

  就在这时,指尖那道细微的伤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猛烈,仿佛有滚烫的钢针瞬间刺入!

  他猛地蜷缩了一下手指,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长痕。

  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丝残留的麻痒和更深的不安。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再次不受控地投向那个方向。

  韩长丰似乎也被某个难题困扰,秀气的眉头微蹙,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歪着头,露出一小段白皙的颈侧。

  阳光恰好移动,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颗投入刘宁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剧烈地扩散开来。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地收紧,窒息感席卷而来。他迅速低下头,呼吸有些急促,脸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燥热,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注视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死死盯着纸上那道被划破的墨痕,仿佛那是他内心狼狈的具象。

  窗外,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积着雨水的窗台上,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窥视着教室内这片沉闷的战场。

  数千公里之外。

  一条贯穿广袤荒原的高速公路如同灰白色的缎带,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延伸至天际线。

  一辆造型极具未来感、线条锐利流畅、通体哑光黑色的超级跑车,正以近乎撕裂空气的速度平稳疾驰。引擎的轰鸣被极致的空气动力学设计过滤,车内只剩下低沉如猛兽呼吸般的嗡鸣。

  车内空间并不算宽敞,但布置得极具科技感。流线型的操作面板散发着幽蓝的光晕,座椅完美贴合人体曲线。驾驶座上是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神色冷峻的年轻男子,双手稳定地搭在方向盘上(或者说某种更高级的操控界面)。副驾驶坐着一个同样装束、面容精干的短发女子,正低头看着手臂上投射出的全息地图。

  后座则显得轻松许多。一个穿着考究休闲装、气质慵懒的青年斜倚着,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跃。他旁边,蜷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穿着有点不合身的宽大帽衫,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几缕挑染成紫色的发丝。她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造型古怪的机械玩偶,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戳着玩偶玻璃珠般的眼睛。

  车内温度适宜,空气循环系统无声运作。窗外荒凉的景色飞速倒退,如同流动的抽象画。

  “Echo,”女孩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娇憨和明显的不耐烦,“还有多远啊?这破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信号还时断时续的。”

  驾驶座的冷峻男子没回头,只简洁地报了个坐标距离。

  女孩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她眼珠转了转,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拍了拍怀里的机械玩偶:“喂,零号(Zero),闲着也是闲着,给我调点乐子呗。”

  玩偶那玻璃珠般的眼睛内部,瞬间亮起两道幽蓝色的光芒。一个毫无情绪起伏、带着完美电子合成质感的女声在车内响起,清晰而冰冷:

  【指令确认。零号待命。请提供娱乐参数。】

  “嗯……”女孩歪着头,紫色的发丝从帽檐滑落,“就查查我们这次要去接的那个‘宝贝疙瘩’的资料吧。叫……刘宁,对吧?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值得校长这么大动干戈,非要我们几个跑这么远亲自去‘请’。”

  【指令确认。目标人物:刘宁。档案权限:S级(部分受限)。开始检索整合可公开信息。】

  零号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车内幽蓝的光线似乎更亮了几分。一道柔和的光束从前方的控制面板投射到后座中央的半空中,迅速交织、凝聚成一个清晰的全息影像。

  影像的核心是一张证件照。照片上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头发有些凌乱,脸色是长期缺乏阳光和睡眠的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又脆弱的直线。眼神空洞,隔着影像都能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一具在题海和孤独中机械运转的躯壳。

  【基础信息:刘宁,17岁,户籍所在地:C市。现就读于C市第三中学高三(7)班。学业表现:中等偏下,无明显特长学科,无竞赛获奖记录。】

  一行行冰冷的数据文字在证件照旁边滚动浮现。

  【社交图谱:高度封闭。现实社会关系中,仅与同班同学姚文浩、薛强存在固定互动,强度中等,主要为学业互助及网络游戏组队。深度社恐倾向,在非必要集体活动中存在感极低,常被教师忽略。】

  影像切换,出现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刘宁独自走在河边步道,背影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显得单薄而萧索;他低着头挤在喧闹的放学人潮里,像一滴即将被蒸发的露珠;课间独自趴在教室角落的课桌上,周围是喧闹的同学,他却像沉没在无声的海底。

  【行为模式分析:存在显著抑郁倾向。活动轨迹高度固定:公寓-学校-公寓。唯一高频次、高专注度、高投入度的非学业行为:】

  影像再次切换,这次是动态的。赫然是CS:GO的游戏画面!视角快速切换,精准的狙击枪开镜、瞬间甩狙爆头、极限盲狙、冷静残局处理……右上角的击杀提示疯狂刷屏!ID“Algae”如同死神的镰刀,在虚拟战场上划出致命的轨迹。影像旁边跳出令人咋舌的数据:

  【ID: Algae。全球综合排名:稳定前0.5%。反应速度:99.7th percentile(顶尖)。战术决策:S级评估。定位精准度:超S级评估。心理素质(虚拟战场):绝对冷静,近乎无情绪波动。】

  这份在虚拟世界堪称辉煌的战绩,与现实中的苍白无力形成了刺眼到残忍的对比。

  【深层心理侧写(基于行为数据及有限生物信号捕捉):核心特质:存在性虚无感强烈。对现实世界缺乏基本归属感与价值认同。长期处于情感忽视环境(父母缺位长达六年),导致深层安全感匮乏及自我价值感极低。】

  影像聚焦到一张放大的照片细节——刘宁书桌抽屉的角落,那厚厚一叠形态各异的“谢谢惠顾”瓶盖铝皮,像一堆冰冷的讽刺勋章。

  【情感状态侧写(高概率推测):】

  影像突然定格在一张极其模糊、似乎是远距离偷拍的教室照片上。照片焦点并非刘宁,而是斜前方一个模糊的女生背影。阳光勾勒出她低头看书的侧影轮廓。

  【存在高度隐秘的单向情感投射(暗恋)。目标对象:同班女生韩长丰(分析依据:目标在非监控覆盖区域的草稿纸无意识重复书写痕迹、生物信号在特定对象出现时异常波动模式、视线追踪数据异常集中度)。】

  【该情感状态特征:极致压抑、深度自卑、伴随强烈自我否定。表现为:零主动接触,回避一切可能的目光交汇,情感投射本身已成为其痛苦源之一。可定义为:无望型自我献祭式暗恋(Hopeless Self-immolating Crush)。】

  女孩看着全息投影里那些冰冷的数据、灰暗的画面、以及最后那个关于“无望型自我献祭式暗恋”的分析结论,眉头越皱越紧。她怀里的机械玩偶眼睛闪烁着幽蓝的光。全息影像中,刘宁那张苍白麻木的脸和他在CS:GO里大杀四方的身影交替闪现。

  “哈?”女孩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嘲讽意味的嗤笑,她指着刘宁那张毫无生气的证件照,又指了指旁边滚动着的全球前0.5%的恐怖CS战绩,最后目光落在那行“无望型自我献祭式暗恋”的冰冷结论上,漂亮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就这?”她猛地向后一靠,帽衫的帽子滑落,露出一张精致却写满不耐的脸,紫色的挑染发丝随着动作晃动,“一个躲在角落里发霉、暗恋都不敢看人眼睛、只会在游戏里找存在感的……废物点心?”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怀里的机械玩偶被她无意识地捏得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她抬起头,透过跑车深色的全景天窗,望向车外飞速掠过、仿佛无穷无尽的荒凉景象,语气里的不满和困惑几乎要溢出来:

  “校长为什么要我们去接他?就因为他是S级啊?!”

  

继续阅读:第一幕:夕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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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族Ⅰ暗渊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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