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两月过去。
京都的秋天比其余地方更早来临,如今方至八月,竟隐隐有秋风习习了。
宗家二太太写信给宗瑾,说自己即将临盆。她是过年那天被发现有一月身孕,如今算算日子,却是也到时候了。
信上又说有宗二爷陪在她身边,她心情很好,让宗瑾也好好注意身体云云。
一年以来,二太太与宗瑾时有通信,关系融洽。
她如今已不复当初心境,再没有那种必生儿子的偏激,甚至还在信上写但愿这一胎是个女儿。
无他,宗莹当初也跟着宗二爷和宗老太爷一起回到云城,可她性子实在太过不堪,宗二爷教养了一段日子发现教不过来,便放弃了。
他为此心有遗憾,每日陪在二太太身边,一直念叨若这一胎是个女儿该有多好。
软软糯糯的小公主,他可太喜欢了,定能将她庇护的很好,温婉可人。
再不然,也可以成长为如宗月那般睿智的女子。
二太太与宗二爷原本感情就好,如今又与宗二爷朝夕相处,感情愈发蜜里调油。
于是宗二爷的心态也影响了她,令她觉得生个女儿也更好不过。
宗瑾柔和的笑着,提笔写信,诉说自己对父母和祖父的思念,末尾更是对二太太腹中未出生的妹妹表示期待。
宗月瞧着,颇觉欣慰。
宗瑾这样好的一个人,不能只有父爱,母爱也要健全啊。
而其实对二太太而言,这一胎是女儿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梁苏暮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不支持宗家其余人入朝。眼下撑起宗家门户的只有宗瑾一个。
若二太太这一胎是个儿子,她日后要如何跟他解释,宗家家主是庶长子而非嫡幼子?为何宗家只有庶长子有为官机会?
何况宗瑾对她实在太好,人更优秀,若真为了亲子冷落宗瑾,得不偿失。
二太太一向通透。
写完信,宗瑾这才有机会看向宗月。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我原以为世上无人真心待我,因此曾经废后当做唯一救赎,为她效力为她卖命。”宗瑾面色平静:“如今方知,其实我拥有的已经很多。”
他有不曾因他是庶子而不尽心教养的父亲,有尚算温和的母亲,有一向宠他的祖父。
为官场那些蝇营狗苟之人伤神,才是最愚蠢的事情。
宗月闻言挑眉,无声点头。
有那玉簪之事在,她对废后和宗瑾的关系有过一定猜测。想来废后薨逝,宗瑾也曾有难过的。
无论昔年废后抱着怎样的心情,都是原原本本认认真真帮过宗瑾的。
兄妹二人再未就此交谈。
翌日早晨,一封自边境紧急发回的情报打破了这两个月京都的表面平静。
信上还带着血迹,只清清楚楚写了一行字。
摄政王急功冒进,深入敌腹。我方损失惨重,摄政王下落不明。雁门关近乎失守。
寥寥几言,道尽边境困窘。
雁门关前还挡着许多原先被梁苏暮收复的城池,怎会突然失守?
除非是那些城池再次被破,敌军已至雁门关。
苏家势力闻风而动,当即痛批梁苏暮此等冒进行径,要求陛下降他的罪,并为边境换一个主将。
什么?你说换谁?云梦几人能担任那个将领?
笑话!我云梦泱泱大国,怎会连个将才也无?实在选不出来,派我苏家门下优秀子弟前去也可以嘛。
人才那么多,并非只有梁苏暮可堪大任。
何况不败神话、云梦战神,如今不也败了吗?还导致雁门关几欲丢失。
梁苏暮一派被压得说不上来话。
边境是什么情况他们并不知道,陈将军已经许久没有来信,至于梁苏暮,更是直接失联。
李恒与宗瑾对视,两人眸中俱是不安,心已经沉入谷底。
若有条件,梁苏暮定会时时写信,彼此交换情报,毫不间断。如今许久没有联系,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对消息并不清楚的梁苏暮一派,此刻在苏家咄咄相逼下,显得那么无力而抬不起头。
李恒宗瑾俱咬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边境换了主将,更不能让陛下降罪梁苏暮。
明昭帝每日只是被抬到殿中,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的决策基本都是两派相争,谁争赢了就采纳谁的决策。
这次双方更是争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有个结果。
得知消息的宗月,叩响了苏相房门。
却是苏相身旁的小厮开门,恭敬道:“三小姐,相爷已知晓您的来意。相爷说,请您回去吧,他不会同意的。”
宗月回苏家之后,沿用了当初苏宗月的排行,称三小姐。
她垂眸,拳头握紧,面无表情。
小厮传完话就关门进去了。
宗月蓦的跪于苏相书房台阶下,脊背挺直,不发一言,就那么静静望着书房内部。
这扇从前永远向她敞开的门,如今也关闭了。
她所求不多,来找父亲只是想,亲赴边境。
“我幼时与师傅游历两年,什么样的艰苦环境都受得了。”她用苏相能听到的声音高呼道:“这一年以来,我更是修习武功从未间断。”
“领兵打仗,我不是不行!”她高声喊道,目光坚定。
“边境那几座城池,都是云梦领土。雁门关是深入云梦腹地的最后一道屏障,绝对不能失守。可如今雁门关几欲失守,却无将领前去领兵,为何不能我去?”
“倘若他日父亲筹谋之事成,边境、雁门关,都是您的事。”
守住雁门关,是梁苏暮、苏家心照不宣的目的。
然而在这目的之下,还有来自双方政治斗争的暗潮汹涌。
因此才久久僵持不下,奔赴边境的人选才一直无法定下。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闻讯而来的苏夫人想将宗月扶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跪在地上,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她嗔道,又暗含劝告之意:“你有多少能力你父亲当然清楚。可他宠爱你,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便不想再失去第二次。边境有多危险还用我告诉你吗?那可是辽东赫赫有名的将军秦良玉!”
她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
宗月抽噎一下,抬眸,水汪汪的眼睛直视苏夫人:“母亲,我知道。可我必须去。”
所有的道理和顾虑她都明白,可她必须去。
不只雁门关不能破,她的爱人也不能死。
苏夫人瞧着她坚定的眼神,忽的就说不出话了。
“你难道想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她张了张口,良久才发出这一声感慨。
“母亲,我一向是理智的人。”宗月神色未变,应道:“所以我才必须去。”
理智和情感一起做出的决定,她怎能违抗?
“我不是为了男人而不要亲人的女子。”她道:“若我去了,尚有兄长和嫡姐为父母养老。可若我不去,他就真的死了。”
宗月望向苏夫人的眼神有几分祈求:“母亲,那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太子才能平庸,性情伪善,从未入她眼睛。
惟有梁苏暮。
苏夫人眸中闪过痛色。
“也罢。”她叹息一声:“孩子大了,是我劝不住你。”
她不像苏相,她就是感情用事的人,因此更能理解宗月心情。
“你父亲疼爱你,刚将你接回来你便要离他而去,他自然接受不了。”
“你且跪着吧。”
跪到苏相消气,跪到苏相愿意认真听一听她诉求,跪到他心软,跪到他应允。
苏夫人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望向书房,终归是离去。
若她在这里,更会起反作用。
有些路,只有自己能走。
宗月就那么跪在书房门前,从清晨跪到夜里,再从夜里跪到第二日清晨。
她没动,苏相也在书房就寝,没有挪动位置。
夜里的寒凉入骨,霜气和寒风无孔不入,钻进她衣袖。
小腿早就跪的没了知觉,宗月几次欲倒,都被她用坚定的信念遏制。
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苏相上朝回来,看到仍旧跪地的她,气不打一处来。
“你跟我进来!”
他声音隐隐带着怒气。
宗月眼眸中闪过欣喜,这才踉踉跄跄起身,揉揉发酸的双腿,被下人搀扶着进了书房。
到了书房,她又跪在地上:“女儿拜见父亲。”
苏相脸色难看,摆摆手示意下人将她扶起来:“我是恶毒父亲吗?明知你腿不舒服还让你跪着?”
他愠怒不已。
宗月忙否认道:“女儿不是那个意思。”
苏相冷哼一声。
“梁苏暮到底有什么好!”他恨铁不成钢:“为父已经为你挑选了几个如意郎君候选人,你从其中挑一挑,择个好日子就嫁了吧。”
“父亲!”宗月惊呼,骤然起身,然双腿酸软,站起的一瞬间便倒在地上。
下人再次将她扶起。
“父亲。”宗月眼眸中充斥着不可置信:“除了摄政王,我谁也不嫁。”
“摄政王摄政王,”苏相气的连连念叨这个名字:“你就这么喜欢他?哪怕他是你父亲政敌,未来有可能要了你全家的命!?”
“他不会的!”宗月否认,眸光坚定:“我绝不会允许他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