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有人来见我,为你腹中孩子求情。”宗月盯着苏宗岚的脸:“是李恒。”
苏宗岚身子一颤,后退半步,脸色苍白。
“竟然是他……”
“嫡姐是如何想的?”宗月问道。
“什么我如何想的?”苏宗岚反问:“难道此事是我如何想就能如何的吗?我不信梁苏暮没交代过你,我这个孩子不能留。”
宗月挑眉:“嫡姐,你心急了。”
苏宗岚:“……”
她深呼吸两下,这才摇了摇头:“ 这个孩子是不可能活着的。”
“李恒说,这孩子不过是个没出声的婴儿罢了。”宗月淡淡道:“李恒是梁苏暮麾下重臣,我是他的发妻。若我二人一同求情,这孩子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嫡姐……觉得呢?”宗月垂眸。
苏宗岚先是一喜,而后不知想到什么,又脸色苍白起来。
“小妹存心取笑我。”她默然:“我不信小妹没想过其中关节。”
“苏家党羽大半被剪除,可到底还是有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家屹立数百年,底蕴深厚,别说梁苏暮,就是你我都不知苏家到底有多少暗桩。”
“这孩子若活着,那些人有盼头,来日不知要酿成多大的祸事来。”
“梁苏暮会放过这孩子么?许是会的。”苏宗岚眸中泪光:“可这孩子和那些苏家人,只能活一个。”
“我自幼蒙受家族教导,承蒙家族庇佑,生活安然十几载,却不曾对家族有什么贡献。要我为了这个孩子放弃苏家其余所有人,我是不肯的。”
“所以,小妹,这孩子,还是别让他活着了吧。”苏宗岚转过身去,忍住眼泪。
宗月低头,凝视自己脚尖,面上云淡风轻,瞧不出她在想什么。
“嫡姐,我只问你,你和李恒……是什么时候的事?可曾有过首尾?”
苏宗岚霍然变色,猛地转身,声音大了些许:“小妹!你怎能如此看我?”
她心下微沉,身子摇摇欲坠:“若非你今日过来,我甚至都不知他会为我求情。”
“我二人清清白白,毫无半分瓜葛。若你非要闻询我二人联系,我只能说,那日皇宫城破之时,李恒曾得梁苏暮嘱咐,对我庇佑一二。”
“除此之外,再无关联。”苏宗岚杏目圆睁,瞪向宗月。
宗月知她误会了,摸摸鼻子:“嫡姐,你丈夫已经驾崩了。我是说,若你二人之间当真有意,也不是不可。”
苏宗岚发蒙:“啊?”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用膳。”宗月岔开话题。
等两人吃饱喝足,宗月临走时,苏宗岚忽的一把抱住她:“小妹……”
宗月听见苏宗岚低低的恳求声:“若是……能保一个,请务必让父兄活下去。”
宗月闭了闭眼,她没有回头,径直离去。
父兄……她攥紧手心。
父兄的命,如何能保得住。
倘若可以,她倒真想将大房一家的命全部保住。
可,也许嫡姐腹中孩子的命,她都保不住。
李恒态度转变太过诡异,今日来见嫡姐,她还额外想瞧瞧,嫡姐是否存了心思与李恒……
幸好,不是。
宗月眸色复杂,站在关押苏家众人的牢房外许久,不敢踏足。
进去了,能说些什么呢?亲亲近近的一家人,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了解嫡姐,若要用苏家人的命换了孩子的命,嫡姐无论如何是不肯的。
偷偷摸摸也不行,倘若嫡姐得知真相,难保她不会玉石俱焚。
可即便那个孩子死了,苏家众人,也不一定能活着,否则梁苏暮该如何御下?如何服众?
她向来明事理,将这些弯弯绕绕看得分明,而整个京都也擦亮眼睛等着苏家的处罚结果。
她对着梁苏暮张不了口。
待……处理完苏家,她就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是跟嫡姐,还是跟母亲。
再是最亲的人,中间到底隔了人命。
宗月低头,眼眸涩涩的难受。她呆滞半晌,终究是走进去。
里面分为四间,一间关了苏相与苏宗白,一间关了太后与太皇太后。剩下的两间,分别关了苏家其余男丁和女眷。
那些人在看到宗月走进,气氛凝滞,纷纷噤声。
昔年身边客,而今阶下囚。
宗月走至苏相牢门前,抬步走入。
里面的两人闻声抬头,皆大恸。
“月儿。”
“小妹。”
苏宗白搀扶着苏相,两人彼此互为依靠。
进来的人,是他们的幺女和小妹,也是如今皇帝的枕边人,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新朝皇后。
宗月面无表情瞧着两人。
“苏家对不住你。”苏相闷闷的发出一声。
三个都是理智的人,便少了那些歇斯底里。
世上的许多事情,一些时间便足矣令它释怀,另一些,便是沧海桑田也一直记在心间。
过往种种,有亲情浓厚的时候,亦有……冷酷无情的时候。
“我记得父亲说过,”宗月垂下眸子:“再次相见,就只是敌人了。”
“是。”
“我很难想象,一家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宗月望着眼前的老人,一夕之间须发尽白,身材佝偻。
她的兄长,素来干净整洁,衣角从不沾染尘土的兄长,如今满脸胡茬,面容憔悴。
宗月没绷住,声音都带了颤意与沙哑。
“你去见过你母亲了吗?”苏相第一句话是这个。
“还不曾。”宗月摇头:“母亲被软禁,但无人为难她。”
“那就好,那就好。”苏相不住点头。
宗月看得酸涩不已,别开脸。
“你何时回的京都?”苏宗白眼眸深沉:“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那时她一路向南,他便没有去追,只想着天高海阔任鸟飞,他的妹妹合该自由快乐。
却没想到,还是回来了。
“回来有一阵儿了。”宗月答道:“若我不回来,今日谁来看望兄长和父亲呢?”
苏宗白苦笑:“你今日来,是对我们的处罚有了结果吧。”
“你说吧,我们该怎么死?毒酒还是上吊?或是,五马分尸?”
“兄长,”宗月打断苏宗白的话。
苏宗白僵住,惨白着脸看向她。
“我很好奇,京都究竟是怎么败的。”宗月侧头,问出一直以来心底的疑惑。
“不过一年多,京都有兄长和父亲,为何会败的如此迅速?”
她收到的所有消息,对于梁苏暮如何胜利都是一笔带过。
那兴许是无心之失,毕竟都胜了,大家只注重结果,何必将事情描述的那样详细?
但她却很好奇。
那头,父子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最后还是苏宗白出了声。
也没什么好遮掩美化的,在牢里这么些日子,他们早就将失败的原因前思后想,最终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先是,”苏宗白颓然道:“梁苏年自登帝后,与苏家越发离心。而父亲态度太过强硬,梁苏年是太后亲子,太后虽一心向着苏家,时间久了也有所不满。”
“后来,梁苏年早早对你有意、皇后娘娘有名分而无宠爱之事发,彼此矛盾加剧。梁苏年又开始频出昏招,致使京都在许多地方失利。”
“皇后娘娘怀有身孕后,梁苏年被彻底架空。同时,雁门关与京都的战役也开始全面爆发。”
说到这里,苏宗白停下叙述,而苏相接过话头:“我老了,各个方面要顾忌的太多,遂令京都采用怀柔策,政治偏向于少打仗。”
“我刚愎自用,不听劝阻,而天下争锋,群雄逐鹿,非铁血手腕难以达到目的。”
“我太信任父亲,明明看出不对劲也不曾加以制,只以为父亲的决定全是对的。”苏宗白插了句话。
苏相颔首,轻叹一口浊气,老态龙钟:“原先京都武将,皆以梁苏暮为尊。京都本就兵力薄弱,重文轻武。再加上太多的决策问题,当时的京都已经如同摇摇欲坠将要坍塌的城墙。”
“司徒家暗中投靠梁苏暮,明面上却是苏家忠心不二的狗腿子。且司徒家蛰伏多年,我与父亲都没能看出端倪,最后被司徒家狠狠反咬一口,他们甚至想从内部打开京都城门。”
苏宗白说完最后一句话,三人皆沉默下来。
宗月听懂了,却也无话可说,皆叹惋。
“来日?”苏相反问,摇了摇头:“我们再无来日了。”
“月儿,你明白的,梁苏暮要想坐稳皇位,要想上下团结一心跟岭南斗,我们必须死,此事毫无转机。”
“我这一生都为家族献身,没有遗憾。要说最遗憾的,那就只有你一人。”苏相道:“我对不起我的幺女,家族未能庇佑她,重活一世,家族又辜负了她 。”
“父亲……”宗月眼泪流了出来。
这如交代后事一般的对话,令她心脏不可抑制的抽搐。
“父亲,是我对不住您,是我先爱上梁苏暮,先与家族作对。”宗月身体微颤:“一家人走到今天,都是我的错。”
“傻孩子,”苏相眼睛也红了:“是父亲亲手将你交到梁苏暮手中,做主令你嫁给她。你与梁苏暮的婚礼在牢狱之中,我儿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姑娘,却不曾有风风光光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