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过三日,众朝臣联名上书,请帝选秀。
左右宗月此时不在皇宫,不趁此时选秀,更待何时?
这份奏折来的莫名其妙,就连梁苏暮也被吓了一跳。
又从侧面可见,京都这群人,是真的很怵宗月。
梁苏暮心中既无奈又好笑,他又能做什么呢?当然是将这联名上书驳回,再斥责这些满脑子歪主意的大臣们一通。
“如今云梦战火绵延,国库空虚,你们竟要朕选秀,是何居心?”梁苏暮怒。
“陛下。”有老臣苦口婆心:“您登基已久,后宫仅皇后娘娘一人,膝下并无子嗣。那日后,这万里江山,又由谁来继承呢?”
“依臣看,陛下合该大选后宫,让妃嫔们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
“朕还年轻。”梁苏暮面无表情:“子嗣迟早会有,不必急于一时。”
“这……”
“这这这……”
众臣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梁苏暮会这么说。
哪个男人不喜欢孩子?尤其是梁苏暮这样家中有皇位要继承的。
但竟然!梁苏暮真的不想要!
其实更准确的来说,他们根本没想到梁苏暮会拒绝选秀。
古往今来,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哪个皇帝后宫只守着一个女人?
众朝臣心中怏怏,梁苏暮用打仗来当幌子,他们不可能逼着他选秀。
也罢!总有局面稳定的时候!
见众人已有偃旗息鼓之势,梁苏暮也不再说什么。他将视线转向李恒,正欲开口,忽被一雄厚的声音打断:
“即便如此,”下首的人群中,有一老人顶着众朝臣奇异与敬慕的目光出列。
老人面色寡淡,抬眸瞥见梁苏暮紧蹙的眉头,不为所动:“陛下亦当选秀,广纳妃嫔。”
还不等梁苏暮说什么,他又道:
“自古以来, 天子后宫,哪一个不是妃嫔成群?陛下文韬武略,定国安邦。中宫贤惠大度,抚育子嗣,确保江山有人可继。男女阴阳调和,方为大善。”
“而今,中宫皇后嫁予陛下超过一载,膝下并无子嗣。甚至江山动荡、正需中宫为陛下稳住后方之时,皇后竟不在后宫!”
“中宫不贤至此,敢问陛下,为何不肯选秀纳新?”老人直视梁苏暮,目光浑浊锐利:“莫非当真如某些传言所说,陛下为中宫魅惑?”
话落,群臣寂静。众人暗暗瞥向宗瑾,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
他们虽说要求梁苏暮选秀,可宗月余威尚在。宗月手下一路跟随梁苏暮打天下,功不可没。
何况如今宗月不在,其胞兄宗瑾却高居庙堂之上,位极人臣,因此无人敢说宗月的不是。
这老人却不同。
瞧着老人隐有怒容的脸,梁苏暮不禁拧眉。
此人与寻常朝臣不同,是云梦读书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神诋泰斗。
老人名徐安,人称徐老先生。
当初苏家门生遍布天下,身为官场之首,得世人推崇。而徐安一介寒门,偏生凭一己之力,在读书人心中与苏相平起平坐,可谓不凡。
徐安性情刚正不阿,惯不为五斗米折腰。其少时贫困,求学时天赋异禀,也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出人头地,显赫一时。
他为官最信奉的,无外乎一个‘礼’字。终其一生,都是礼教的实际践行者。
先帝年轻时励精图治,徐安在先帝手下得以实现政治抱负,君臣相惜。
先帝晚年,昏霍无道,亲小人远贤臣,偏听偏信,徐安深感失望,上书乞骸骨。
如徐安一般的老臣,若要致仕,大多都是天子驳回两三次,臣子千恩万谢乞求,最终天子同意,方能全了两厢忠义。
徐安则无这样的步骤,彼时先帝对其尤为厌烦,徐安上书,则立刻同意。消息一出,天下哗然。
民间士子、读书人等,皆为徐安致仕一事愤懑不平。然其终究力量薄弱,徐安为官大半辈子得罪不少人,此时纷纷涌现,落井下石。
最难的时候,徐安饥寒交迫,生生靠一块饼子撑了三天,险些溘然离世。还是被前来拜谒的昔年弟子撞见,这才捡回一条命。
如此精神,更让他的名声在读书人心中更上一层楼。
后来先帝驾崩,梁苏暮迁往雁门关,梁苏年与苏家把控京都。梁苏年曾碍于徐安的泰斗地位,请徐安还朝。
但徐安本就心疑先帝驾崩乃苏家所为,先帝晚年再昏庸也已经去了,与先帝年轻时的情谊反倒是如今他最挂念的。
加上梁苏年起先并非太子,称帝后也未曾有令徐安折服的非凡才干,他请徐安还朝的请求被徐安婉拒。
苏家本就是官场之首,对徐安泰斗地位并不在乎,见他婉拒也不强求。
再之后,就是苏家失势,梁苏暮入主京都。
梁苏暮一系,向来重武轻文。为安抚文臣,表示对文臣的重视,特地请徐安出山。
当初三番四次请求,徐安皆是拒绝。最后还是梁苏暮亲去,与徐安彻夜长谈,徐安这才放下心中成见——梁苏暮生母仅是一介宫女,如今称帝,对重礼的徐安来说,对梁苏暮观感必对梁苏年还差。
徐安对梁苏暮尚且如此,更遑论对素来离经叛道、雷厉风行的宗月。
众人沉默下来。
“徐首辅此言差矣。”
那令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有人与她并肩作战,她的坚持并不是一意孤行。
她可以完完全全,放心将后背交给她的伙伴。
晚晴从牢中逃出,被送出雁门关城门,与她的伙伴奔袭在月夜里。
皇宫。
梁苏暮正在同李恒饮酒,有暗卫急匆匆来,附耳一番细语。
“哦。”梁苏暮面上没有什么变化:“朕知道了。”
李恒垂眸,猜测着那暗卫禀报的是什么。
梁苏暮下一句话回答了他的猜测:“有人劫狱,晚晴带着人逃了。”
李恒哑然:“陛下仁心。”
不是他看不起晚晴,而是若梁苏暮真心实意想关住晚晴,晚晴不可能会逃走的。
雁门关毕竟是梁苏暮的地盘。
眼下既然能逃走,那必定是梁苏暮放水了。
“晚晴逃出去后,就去了京都方向。”梁苏暮握着酒杯的手松了又紧:“她在京都,晚晴去了,她会更顺心些。”
李恒就彻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事情,她又能说什么?
“陛下到底还是念着娘娘,”李恒的话略显苍白:“娘娘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朕不是念着她,朕只是不明白。”梁苏暮声音中隐有疑惑:“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朕?”
“诚然,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可她不愿意,吵架就是了。为什么要和离?”
“难道就因为这一件事,否定了朕过往的全部吗?”
“陛下,您醉了。”李恒看着梁苏暮已经发红的脸,硬着头皮道:“您不能再喝了。”
“朕念着她,朕是念着她。”梁苏暮似未听到李恒的话,口中呢喃,声音醉的厉害。
“她毕竟是朕心中的光啊。”
梁苏暮手剧烈颤抖,银制的酒杯仿佛要被他捏变形。
自幼时在宫中被苏宗月救下,少女耀眼的光芒就此烙印在他的心尖。
苏宗月香消玉殒,他在天山一走一跪,步步泣血,终是付出巨大代价,令她死而复生。
此宗月或许非彼苏宗月,但内里都是她的灵魂。
若说有所改变,宗月已经不是昔年苏宗月。那昨日的她与今日的她定然也有所改变,难道昨日的她就不是今日的她吗?
自始至终,她都是他心尖的姑娘。
他不知那日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那些话,许是气急了,许是迫切想要留下她。
他一向懂她,的确不该犯那些错误。
可他有错,她为何连认错的机会也不给他一个,以那样近乎决然的方式,留下了她的头发,斩断了她在他这里所有的牵挂。
醉酒后的梁苏暮如同孩子,不知所措乱说一通,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李恒见他醉的厉害了,越说越离谱,长长地叹息一声,叫人进来将梁苏暮送往寝宫。
夜半的晚风清凉,竹影摇曳,有女子的倩影一闪而过。
沉睡中的梁苏暮迷迷蒙蒙间看见一个模糊的红影。
影子娇巧玲珑,身姿曼妙,下意识的,梁苏暮舔了舔嘴角,觉得有些口渴。
下一秒,他又狠狠摇了摇头。
自己在想什么呢?宗月远在京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他不过是梦中绮思罢了。
季宁雅一袭红裙,张扬霸道,走到梁苏暮床前,伸手,冰凉的手覆在他的额间,带给梁苏暮片刻冰冷的触感。
沉睡中的梁苏暮不自觉发出一声舒服的嘤咛。
他醉了酒,脸颊通红,浑身火热,季宁雅冰凉的手对他来说宛如夏日冰泉,十分舒适。
季宁雅笑了笑。
若日后雁门关大事得成,眼下尚和睦融洽的君臣便会成为新的矛盾双方,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哪怕他们自己不想,日后也会半推半就、被逼着如此。
李恒、宗瑾是梁苏暮左膀右臂,日后的显赫地位已经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