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十分平静,似乎没因宗月的话产生分毫怒气,冷静陈述着此事利弊:“知晓内情的人,自知你是去京都。”
“可他们难道不会怀疑,你一个雁门关的皇后,为何要去京都?你已经叛出苏家,京都的皇后有孕,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会不会怀疑你与京都勾结,月儿,你心中一清二楚。”
宗月脸色沉着没有说话,又听梁苏暮道:“更别提那些不知情的人。”
“此次我军从雁门关远奔北郡,太多将士心中惴惴。只是因我在军中,因我自始至终都鼓舞他们,暂时才没出了什么乱子。”
梁苏暮双手按在宗月肩上,语重心长:“月儿,你不是一个人,你现在还是雁门关的皇后。”
“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你此时离去,就是临阵脱逃。皇后临阵脱逃,军心焉能稳固?而军心涣散,就以为着这数十万大军都会葬身于此。”
“背负数十万条人命,月儿,你真的忍心吗?”
梁苏暮的目光落在宗月脸上。
那张俏脸此刻阴沉又惨白,眸中闪着晶莹,偏她又固执地站着不肯让步。
见宗月如此模样,梁苏暮心中不可控制的一痛,不由又痛骂了梁苏年一顿。
依他之能,自然能瞧出京都那边表面平静下的腥风血雨。按苏宗岚的性情,若非必要,怎肯在此时有孕?
他既怀疑苏宗岚出了事,又怀疑这是不是京都那边设下的圈套,目的就在于引宗月过去,控制宗月。
宗月可以担忧苏宗岚胜过担忧她自己,可他不能。
在他心中,没有人比宗月更重要。
无论苏宗岚是真的有事还是假的有事,宗月前去京都风险不小,他绝不会让宗月过去。
宗月犟着,他也犟着。
“梁苏暮!”沉默中,宗月怒喝梁苏暮的名字,眸中带泪瞪他:“那是我的嫡姐!”
梁苏暮不说话。
“我不过区区皇后。当初你昏迷我也被季宁远活捉,大哥都能替你安稳军心,如今不过是我离开,你,雁门关的主人还在这里,军心又能涣散多少!?”
“你何时如此废物?”宗月眼神失望又薄凉:“何故大哥曾经能做到的事情,你做不到?”
“背负边境数十万条人命。”她冷笑,连连点头:“好啊,你梁苏暮可真是给我扣了一顶大帽子。”
因是春天,天气渐渐炎热。主帐的帘幔并未扯下,两人的吵架声就这么传了出去。
军营气氛一时间极其低迷。
春风自营帐外吹入,却吹不灭两人心中的火气。
宗月的发丝在春风下轻轻扬起,她冷着脸,蹙着眉,眉宇间隐约可见痛色与拒绝:“嫡姐有孕,于情于理我都该去。”
“军营中人都是你的麾下,不是我的。若他们怀疑我通敌,尽可怀疑去。若你也如此认为……”
她皮笑肉不笑:“废了我这后位便是。”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梁苏暮拧眉,他心中也有了几分恼意。
他是为她好,她为何就不明白呢?
“你去京都,雁门关众人对你不满,京都对你来说也不一定安全。风险远远大于好处的事情,你为何要如此执拗!”
“她是你嫡姐不假,与你感情好不假,我原先也不曾避讳你们感情好。但现在,你要清楚,你的丈夫,与她的丈夫,是敌人!”
“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你什么意思?”梁苏暮还想说话,宗月打断他:“你觉得嫡姐故意做局引我过去?”
说话间,她取下了头上束着发的簪子。
不知为何,梁苏暮瞧见她动作,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不……不是……”
“我今日就告诉你。”宗月气极了,拔下簪子,又抽出腰间短匕,利落向自己头发割去。
“你,我,或是任何人,在我心中都没有嫡姐重要。”
她身上由内而外三番煞气,神色冷厉如修罗:“便是嫡姐故意做局,我也认了。”
“有你这个主将,任是谁离去,边境数十万军都不会葬身北郡,你休要用这个帽子来压我。”
“我宗月,自今日起,不再是你梁苏暮的皇后。你我夫妻,自此恩断义绝。往后经年,愿尔得觅贤妻。”
宗月一字一顿,面上近乎冷酷。
“不……”梁苏暮失声,脱口而出。
难怪,难怪她要割头发……
断发断情断义。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此时的梁苏暮恨不得锤死刚才的自己。
“我以为兄长懂我。”她语气淡淡:“我自幼便有主见,家族予我的本事,已足以我在世上立足。”
她微微侧头,先是瞧向苏相,最后将视线落在苏宗白悲悯的脸上。
“我知晓父亲和兄长为何有此考量,你们都是男子,自然比我更了解男子。”
“我甚至没有任何证据,我的话更没有任何说服力,能令你们相信他不是那样的男子。”
“甚至就连我,对他日后是否会背叛我都无从考证。”
她永远理智清醒,即便深深沐浴在爱意长河,即便与梁苏暮感情日益浓厚,心中那条弦始终绷紧。
“可即便是他日后会背叛我,又如何呢?”宗月眼眸如一汪平静潭水。
她神情带了认真与偏执:“倘若届时他不肯饶过苏家人性命,断我羽翼。我自问不是多优秀的人,可穷我一生,也要令他的生活再无安宁。”
“倘若他背叛我,我一走了之便是。”
他若无情,她便休。
“兄长问我如此情况,那换我反问,倘有一日摄政王败落,父兄是否会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一如现在,梁苏暮在边境生死不明,他们肯让她去吗?
苏宗白嘴唇微抿,苏相更是不发一言。
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梁苏暮。斩草除根才能令他们彻底放心。
宗月笑了,笑的张扬,眸中又有几分讽刺:“他尚愿意向我承诺,终有一日成王败寇,若他赢了会放过苏家人的性命。”
空口无凭,而她的父兄却连空口都不肯说。
人心有偏向,她该偏向谁不是十分明显吗?
苏宗白长叹一声。
梁苏暮那个人啊,当真是算无遗策。
她抬眼,向皇甫家主望去,不卑不亢道:“倘若皇甫家主当真景仰苏小姐风华,理当将苏小姐与您的女儿比较。”
皇甫家主脸色难看,苏宗月和皇甫雅放在一起,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不过他眉眼很快舒展开来:“可惜苏小姐红颜薄命,否则就是咱们云梦的太子妃娘娘了。”
如今的太子妃可是皇甫雅呐!
“皇甫家主,”苏宗白语气微沉,暗含警告望向皇甫家主:“您过了。”
皇甫家主心神一震。
他怎么忘了,苏宗月在苏家颇受宠爱。他这般公然嘲讽苏宗月,瞧瞧苏家那边几尊大佛脸色都不好看了。
想及此处,他又眼神阴鹜瞪了眼宗月,话题就是被宗月扭偏的!
宗月耸耸肩,颇觉无辜。
这场宴会十分无聊。
宗家一个被梁苏暮强行揠苗助长成为的四大家族之一,与其余三个家族都有质的壁垒,无人将他们放在眼中。
而那三个家族,各自自持身份,谁也不肯下场跟谁攀谈。除了表面功夫做的极好,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第二日才是众家族翘首以盼的日子。
各家族子弟的文武比试,由各家族家主充当评委,比试结果将会传遍云梦。
往年最精彩的比试就是季宁远与苏宗白了,二人文韬武略样样俱佳,往年都是季宁远险胜苏宗白一筹,但架不住苏家优秀子弟众多,光是车轮战也生生将季宁远耗尽。
夜幕落下。
各大家族住所灯火通明,无人敢睡。
千堂会的日子,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日子。边境烽火连绵,京都局势紧张。尽管今日宴会尚算和平,无人敢掉以轻心。
昏暗又温和的烛光中,宗月回身,瞧见晚晴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怎么了?”她拨弄着衣袂处的穗子,垂眸问道。
“奴婢无事,小姐。”晚晴摇了摇头。
跟在宗月身边久了,她十分清楚季宁远从不做锦衣夜行之事。
然季宁远近日并未联系她,这才是她惴惴不安的来源。
“小姐……”晚晴轻声唤道:“明天,会没事的吧……”
“你只需要跟在我身边便好。”宗月没有正面回答:“无论有没有事,你都不会有事。”
晚晴心中微沉。
“是,小姐。”
她还想再说什么,忽听外面天际传来一声巨响,屋内被照耀的恍如白昼。
倾盆大雨很快接踵而至。
“竟是下雨了。”宗月挑眉。
她似是十分喜欢这场大雨,当即披了衣服跑到门外屋檐下来看。
“几时了?”她问晚晴。
“二更了。”回应她的却不是晚晴。
宗月诧异回身,李恒静静站在她身后。
他递给宗月一张纸条,皮笑肉不笑道:“他们许是要行动了。”
*
东宫。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那可就达不到她的本意了,她也会变得两边不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