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长春宫那日遍地血泊,满眼尸体。
只着了雪白中衣的皇后,长发尽散,跪在其中,
是皇上下令杖杀了长春宫以前的所有宫人。
那日后的皇后却仿佛没事人一般,笑面透着寒凉,一言一行完全符合国母规范。
娘娘,过得太苦了。
1.
我是大楚皇后的贴身侍女念秋。
这名字是我刚到长春宫时,皇后赐的。
我到长春宫那日,正是深秋的一天。
那一天的长春宫,遍地血泊,满眼尸体。
只着了雪白中衣的皇后,长发尽散,跪在其中,形销骨立,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不知为何,皇上下令杖杀了长春宫的所有宫人。
之后又派了一拨人,来长春宫伺候,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们在那样的一日被调拨到长春宫,可想而知,我们日后的命运。
那日后的皇后,却仿佛没事人一般,每日行事端稳,宽和温善。一言一行完全符合国母规范,甚至连嘴角微笑的弧度都如同丈量过一般。
她对太后毕恭毕敬,晨昏定省从不缺席,每日井然有序地打理后宫,处理大小事宜,安抚后宫。
所以当我听长春宫的其他姐姐们私下说皇后是将门虎女,不仅骑射之术了得,而且曾随父兄上过战场时,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毕竟皇后现在迈个步子都是一样长短,透着寒凉的笑脸,好像戴了一副假面,每天喝药就像吃饭似的,我实在不能想象她英姿飒爽的模样。
曾经教导我的嬷嬷跟我说,真正称职的贴身宫女,不仅要对主子忠心,更要学会替主子排忧解难,不仅要急主子所急,还要忌主子所忌。
于是,我端着脸,训了那些私下议论我皇后主子的人。
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内心的好奇——
那日,皇上为什么要杖杀之前所有的长春宫人?
皇后,到底做了什么事?
2.
虽说这深宫里主仆分明,各有各的命。
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争斗,好恶。
在宫里尤其如此。
在我被调拨成为长春宫大宫女的那天,嬷嬷告诫我,以后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让别人轻易拿捏了心思。
不能给自己的主子惹麻烦。
身为大宫女,要做主子的贴心小棉袄,亦要成为主子的金丝小铠甲。
因为,我的皇后主子在这个后宫有一个劲敌——安贵妃。
安贵妃,和皇上青梅竹马,她的母亲是先皇嫡亲的妹妹长公主,她的父亲是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弟。
单是这身世背景,举国上下,无人能出其右,不可谓不高贵。
可老天爷总是公平的,没人能活得十全十美。
这位安贵妃亦不例外。
哪怕她是皇上青梅竹马的小表妹,太后的亲侄女,她亦没能成为皇上的正妻,成为皇后。
所以,安贵妃看我的皇后主子十分不顺眼。
我看她亦十分不顺眼。
她成了我在这后宫中首屈一指的深恶痛绝之人。
听说她当年差一点就成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上的正妃,还是先皇下旨赐婚,让皇后娘娘才成了三皇子妃。
真是天佑我大楚。
就安贵妃那走一步扭三扭,看见皇上就飞媚眼的荡漾样儿,让她成为我大楚国母,丢了皇室的脸是小事,祸国殃民才是玩完。
我每天都在期盼,皇上哪一天可以开窍,将这个玩意儿打入冷宫。
可是,大抵老天听错了我的愿望。
皇帝对这妖妃的宠幸一日胜过一日。
连阖宫觐见的日子,她都飞扬跋扈,独树一帜。
群妃来给皇后请安,独独缺了这位主子。
坐在下面的贤妃娘娘捏着帕子,细声细气:“皇后娘娘,您看这安贵妃也太不把您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贤妃这个外表小绵羊内里老狐狸的主,向来不服安贵妃。
可奈何她又没本事搞死安贵妃。
故而,最大的技能就是见缝插针,挑拨离间,她在旁边当渔夫。
可我的皇后主子虽是性子寡淡,却非蠢人,她如往常那般和善道:“贤妃妹妹,安贵妃昨夜侍寝,来得晚也是正常,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还是皇后娘娘大度,没想到贤妃妹妹对本宫怨念挺深的。”
话音刚落,一袭大红色鸾凤宫裙的安贵妃缓缓而来,一头朱钗步摇,轻灵作响,气势斐然。
安贵妃本就长相明丽,这一身正红盛装,更为她平添几多艳丽华贵。
只是,这正红,是独属于皇后的颜色。
众妃肃立,神色皆是晦暗不明。
她们亦是在观望,看皇后会如何处置。
这个安贱人!我气得天灵盖疼。
安贵妃见众人都在打量她身上的红衣,面露得意:“昨晚皇上夸我穿这正红好看,肤白胜雪,所以皇上允了我今儿觐见时穿上。”
说到正红两个字的时候,安贵妃加重了语气,挑着一双丹凤眼,看着主位上的皇后。
皇后依然面含笑意,但是我看到她的指甲已经陷到了掌心的肉里:“皇上说的是,这身衣服确实很衬妹妹。”
安贵妃得意一笑,“是吗?既然皇后亦觉得好,我以后可得多穿才是。”
这个贱人,是真的不会说人话!
“皇上驾到!”
随着小太监医生高禀。
一身明黄朝服的皇上,大步而来。
皇上叫起众妃,同皇后一起端坐主位,接受众妃的朝拜。
“皇后,你借衣服给贵妃了?”皇上面色不善。
闻言,除了皇后和安贵妃,其余众妃皆不约而同地眼望脚尖,竖耳倾听。
“臣妾不曾。”皇后温声回应。
“朕不知朕的后宫里何时又多了一个主子,皇后,你这主子当得是越发心善了!”
不愧是英明神武,舌战群臣的皇上。
一句话,骂得安贵妃泫然欲泣,“皇上……”
“安贵妃,要不要朕也借件衣裳给你?”
雷霆之怒来得毫无预兆。
安贵妃终于惊慌失色,小脸苍白,跪在地上,连连告罪。
论威慑,还得是皇上啊!
安贵妃这次是舞劈叉了!
可是我的高兴得太早了。
我以为皇上会好好惩戒安贵妃,哪曾想,他以治宫不严的罪名禁了我主子三个月的足,还将后宫之权给了贤妃和德妃。
而为非作歹的安贵妃,只是被禁足一个月。
他这就是明摆着的欺软怕硬,谁让皇后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母家在后面支撑,而安贵妃有太后这把大伞。
觐见结束后,皇上带着众妃离开了长春宫,并且贴心地关上了长春宫的大门。
皇后扶着软榻,狅咳不止,血丝渗透她雪白的帕,她的脸色却比那帕子还白。
我已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咳血了。
太医说她忧思过重,气血亏损。
我哭着要去请太医。
可她拉住了我:“念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宫里的眼睛都盯着我们,好歹我死不了。你去给我炖碗梨水吧,我想喝了。”
她捂着胸口,脸色灰白。
我心里难受得紧,她已经是皇后了,为何还要这般委曲求全。
这皇后还不如那山野间的村妇活得自由快活!
“念秋,日后你莫要靠我太近。”皇后拿帕子捂着嘴。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主子你说什么呢!你等着我给你炖梨去,指定明天就好了。”我偷偷拭了拭泪,走出寝殿。
煨上炖梨,我回到自己的庑房,净了脸,换了件粉色的衣裙。
守宫门的守卫里有一个叫李大的,之前和我同村。
这么多年,他一直喜欢我。
我去求了他,答应他,年满出宫后我就嫁给他。
他答应帮我弄药材。
有了李大送进来的药材,再加上禁足后日子清淡,皇后的身体渐渐好转了。
3.
这一日,入夜,我刚侍候皇后喝了药,两个月未曾露面的皇上,突然孤身而至。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不知他是否注意到皇后娘娘那病白的脸色。
“皇后,朕是不是做错了?”
殿内传来皇上有些哀伤的声音。
“皇上是万民之主,怎会错?”皇后温声答。
不料皇上犯了脾气,拂袖而去,临走时撂下句:“皇后果然深明大义!”
皇后娘娘斜在榻上,脸上一抹苦笑。
“主子,皇上今儿心情不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忙劝道。
“念秋,只怕我们往后的日子要愈发艰难,不若我想法子送你离开吧,这宫里可真是没意思。”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般灵动的皇后,哪怕她满脸忧郁,可她终于有了属于她自己的表情。
4.
一晃,三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
皇后虽解了禁足,但皇上却未将六宫之权归还于她。
但她仿佛丝毫不在意这事。
冬日的暖阳里,她窝在走廊的摇椅上,小宫女们在院子里踢毽子、荡秋千,她就坐在旁边静静看着,眼里充满了笑意。
“主子,奴婢也想学那踢毽子,奈何奴婢腿脚愚钝,求主子教教奴婢。”
我央她教我踢毽子。
她笑了笑,“傻秋儿,你应该去找那些小姑娘学。”
我轻哼一声,“那还是罢了,我陪着主子看她们玩,我这张老脸还要留着日后唬她们。”
“还老脸,你过来给我瞧瞧,是怎么个老法?”皇后露出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我立马顺杆上,将脸凑到她跟前,“主子这样够不够清楚?”
“你个皮猴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皮!是我眼拙了啊!”
京城的初雪,在深夜无声无息落下。
翌日,长春宫银装素裹,美得耀眼。
听小宫女们说,梅园的红梅开得极好。
而皇后主子最喜梅花。
我寻摸这摘两支,插瓶里,让她能足不出户亦可赏看。
我正摘着红梅,忽而听到有人窃窃低语:“娘娘,安贵妃自从解了禁足,就越发嚣张跋扈了,皇后娘娘跟个面人似的,您说她怎么就这么能忍?”
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是贤妃的声音。
“现在的她可不是以前那个出身显赫、名满京城的将军小姐了,她父兄战死,满门仅剩一个稚子支撑门楣。如今将军府只剩名头,人走茶凉,谁能为这个不得宠的皇后得罪宠冠六宫的安贵妃?”
宫女有些不屑道:“可好歹是皇后啊。”
贤妃冷笑一声:“有什么用呢?这后宫里头管你是皇后还是妃嫔,只要不得宠,这日子啊就难过。”
“行了,你的花可采好了?采好了便走吧,这天儿怪冷的。”
柔妃和她的宫女一同离去。
我站在雪地里,蓦忆起曾经嬷嬷告诉我后,又嘱我闭紧嘴巴的往事。